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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日,三星堆遺址祭祀區新一輪考古發掘揭曉了階段性成果,這是自1986年1、2號祭祀坑發現以後又一次大型的文物出土,所以備受關注。對於此次發掘,新華社進行了現場直播,央視也推出了特別節目。但央視的節目,因為連線了盜墓小說作家南派三叔,也引發了極大爭議,話題#盜墓不等於考古#一時間衝上微博熱搜,多家媒體緊接著推出相關評論。隨後,《盜墓筆記》動畫與三星堆博物館“聯動”的訊息,也在爭議聲中遭到抵制而取消。

事實上,從2006年前後以《鬼吹燈》和《盜墓筆記》為代表的盜墓小說出現以來,關於“盜墓與考古”已發生過多次爭論,其中以2012年由微博人文藝術博主@螺旋真理 和@盜墓中國 而起的大論戰,以及2014年網友@遠古文物青花 對《盜墓筆記》的批評而引發的雙方論戰為劇。2012年的網路論戰後,《中國文物報》還曾專門邀請高蒙河、許宏、徐堅三位考古專家分別作為50後、60後、70後的學者,圍繞爭論發表了意見。

以盜墓小說為焦點的屢次爭論,其異議核心其實早已不僅限於考古與盜墓的倫理及法律問題,更涉及到文藝作品與社會現實的關係這一古老命題。“考古派”警惕的是小說的負面影響,“盜墓派”在意的則是虛構無罪、創作自由,雙方各有道理,也難免互有偏見,孰對孰錯,尚不宜輕易定論。比起各執一詞的爭吵,更重要的恐怕還應回到盜墓小說和考古本身,界定兩者的概念及其交叉,並且深入探究其各自的特質與形成緣由,進而重新思索盜墓小說與科學考古之間的關係——尤其面對文藝作品之於社會現實一直以來都產生著巨大影響的事實,正如《三國演義》影響了國人對三國曆史的認知、武俠小說塑造了國人對武術、江湖的想象。

《鬼吹燈》與《盜墓筆記》

盜墓小說是中國特有的,與盜墓傳統和西方影視影響有關

燕京書評:首先請你大致界定一下何為“盜墓文學”?

倪湛舸:“文學”的範圍太廣,還是用“盜墓小說”這個說法比較合適。我認為,盜墓小說是在二十一世紀中國出現的一個新的玄幻文學型別。英文的fantasy,在中文裡有奇幻和玄幻這兩個分支:奇幻小說指代以《魔戒》為模本的中文寫作,更為西化;玄幻小說則取材於中國的方術傳統,盜墓小說就是代表型別之一。筆名為“天下霸唱”的張牧野,2006年開始在天涯論壇發表一些小段子、小故事,因為非常受歡迎,他就轉去起點中文網開始連載小說《鬼吹燈》,開創了“盜墓小說”這個新型別。盜墓題材一時非常火爆,許多人跟風寫同人小說,其中寫得很有特色的徐磊(南派三叔)很快自立門戶,“盜墓筆記”系列就此誕生了。現在我們回頭看盜墓小說,《鬼吹燈》和《盜墓筆記》應該算是最有代表性的兩部作品,它們都已經衍生出眾多的影視遊戲改編,是研究當代跨媒體敘事和創意產業難以迴避的重要課題。

燕京書評:所以盜墓小說只有十多年的歷史而已?

倪湛舸:對,它非常新生,但根基又很深遠,橫跨古今中外。中國有厚葬和盜墓的傳統,這個傳統結合著從歐美流傳過來的現代考古學和相關流行文化,就構成了盜墓小說的根基。大家如果對中國墓葬傳統感興趣,可以讀美術史學者巫鴻老師的《黃泉下的美術:宏觀中國古代墓葬》;至於盜墓傳統,歷史學家王子今老師的《中國盜墓史》做了詳細的梳理,其中還引用了很多明清小說中的盜墓故事。

巫鴻《黃泉下的美術:宏觀中國古代墓葬》與王子今《中國盜墓史》

說到中國小說傳統,跟盜墓的關係真的很密切。被視為小說濫觴的《穆天子傳》就是西晉時由於汲冢被盜才流傳出來的,而《穆天子傳》裡周穆王西行會見西王母求長生的傳說被南派三叔寫進了《盜墓筆記》,這個通俗小說裡其實還有一條重寫神話的線索值得研究者關注。盜墓故事在中國古代小說裡層出不窮,因為盜墓的實踐屢禁不止。可是,在中國的儒家環境裡,盜墓就是掘人祖墳啊,顯然是大逆不道的,那麼盜墓故事也跟著很不光彩。清代著名經學家錢大昕主張要禁燬誨淫誨盜的小說——這裡的小說是一個比較廣的概念,包括印刷文學、口頭講述和戲劇表演——其中有一類就叫做“盜皇墳”。皇墳裡寶貝多啊,所以大家都去盜,還要編故事娛樂大眾,這個在錢大昕看來特別惡劣,於是痛心疾首地呼籲朝廷出面來管管。

我不太清楚明清的“盜皇墳”小說有沒有儲存下來,但散落在文言小說和通俗小說裡的盜墓故事跟我們現在讀到的盜墓小說很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裡呢?現代考古學出現了。盜墓小說的另一個重要來源,就是英美流行文化中的考古/盜墓故事。好萊塢電影有墓中探險的主題,像《奪寶奇兵》、《木乃伊》、《國家寶藏》和《古墓麗影》(這個是遊戲改編的)等都曾經非常轟動,這些電影上承十九、二十世紀歐美文學中的考古/盜墓熱,下啟中國盜墓小說的瑰麗想象。

《鬼吹燈》和《盜墓筆記》都詳細描寫主人公在地下宮殿裡與各種史前生物和妖魔鬼怪搏鬥的探險經歷,這些複雜的設定我們在前現代的盜墓故事裡看不到,是從西方的影視遊戲裡借鑑來的。還有個問題,為什麼在提到西方考古學發展的時候要把考古和盜墓並列呢?這裡涉及到考古學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背景,英法德的考古學家大多活躍在亞非拉殖民地,一戰後歐洲列強衰退,美國乘機接盤了他們的發掘場所,這就是“奪寶奇兵”系列裡印第安納·瓊斯傳奇故事的真實歷史背景。西方考古學家跑到殖民地挖人家的東西,這不就是盜墓嗎?有個笑話這麼說:大英博物館裡的東西大多都不是大英帝國的,都是搶來霸佔著不還的。

作為現代科學,西方考古學是十八、十九世紀才興起的;作為地質學的分支,考古學和生物學、心理學三線並行發展。三個學科都很在意分層,也都把“挖掘”當做關鍵詞:考古和它背後的地質研究,是對地殼一層一層的挖掘;生物的進化如果倒推回去,也是一層層積累的;而精神分析,致力於一層層地挖掘人的童年記憶和潛意識。

科學的演進影響到了文學,現代西方的小說形式跟考古/盜墓息息相關:一方面,小說的連載形式和情節設定就在模仿層層“挖掘”;另一方面,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湧現出眾多流行小說型別。著名作家H·萊特·哈葛德就以探墓尋寶小說《所羅門的寶藏》和《她》著稱,後者曾經被林紓翻譯成《三千年豔屍記》,這個故事的當代再演繹就是好萊塢電影《木乃伊》,而《鬼吹燈》和《盜墓筆記》裡的人物經常主動去cue這類好萊塢電影。

中國民間宗教的復興,決定了盜墓小說的特質

燕京書評:除了這兩條線索,盜墓小說的興起和流行,你覺得還有什麼其它原因嗎?

倪湛舸:我是宗教與文學學者,關注盜墓小說完全是因為這種小說形式跟中國宗教的關係特別密切。這裡的中國宗教,特指沒法納入現代西方基督教模式的中國宇宙觀和相關實踐,也就是經常被汙名化為“封建迷信”的風水、八卦、占星和奇門遁甲之類的法術。

盜墓小說是文學想象,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盜墓現實。我們常說盜墓和考古不能混為一談,那麼盜墓想象和盜墓現實也不能混為一談,盜墓想象同考古現實更不是一回事。盜墓的目的,是攫取財富(歷史上也有出於報復和其他私人目的、政治目的的盜墓);考古致力於歷史研究,是科學的分支;而盜墓小說負責提供娛樂消遣,為了讓故事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小說家以尋寶為線索串連起主人公的冒險經歷,被尋找爭奪的那些個寶反而沒有冒險的過程重要。在這個過程中,主人公必須不斷地解謎、打怪、破解機關並且探索各種奇境,在讀者眼前逐漸展開的是一個光怪陸離的異世界,這個異世界才是盜墓小說的核心魅力所在,而異世界的構建則依賴於前現代中國的各種神話傳說和當代中國悄然復興的民間宗教實踐,這些東西是歐美的考古(盜墓)小說、電影、遊戲裡看不到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們曾經有過氣功熱,這個直接影響了後來的修真小說,盜墓小說比較近期的根子是易經熱和風水熱,這些都是中國古代的占卜術。《鬼吹燈》裡,摸金、發丘、搬山、卸嶺這些門派是虛構的;但風水的形勢派和理氣派,還有分金定穴等探墓的具體手法卻來源於現實。既然古代墓葬依據風水理論,那麼探墓也得遵循這套東西,哪怕它是所謂的偽科學,這種遵循反而變得科學了——電視劇版的《龍嶺迷窟》,胡八一就是這麼解釋的。

劇版《龍嶺迷窟》中的胡八一

盜墓小說是符合中產階級審美的娛樂形式

燕京書評:除了中國獨有的占星、風水等等方術傳統外,還有什麼因素決定了西方沒有形成類似盜墓小說的型別?此外,非西方的外國文藝有沒有類似的題材?

倪湛舸:盜墓是和厚葬相關的,世界上厚葬傳統特別突出的兩個國家是中國和埃及。西方雖然沒有像中國這樣的盜墓小說,但人家有埃及幻想小說,是中國盜墓小說的源頭之一。埃及一直是歐洲文明不可或缺的“他者”,在希臘羅馬史書和希伯來聖經裡都有記載,而十八世紀末拿破崙遠征埃及又再次激發了埃及熱。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會對埃及懷著各種或浪漫或恐怖的想象,而作為法老陵墓埋葬著木乃伊的金字塔就是埃及幻想小說的重要主題,可以說這些小說都多少有著盜墓的成分。

至於非西方的外國文藝,我印象中似乎印度沒有盜墓傳說,因為人家實行火葬啊。

歐美的埃及熱,還有考古熱,得放在城市化、工業化尤其是中產階級興起的背景中考察。十九世紀時,考古是新興中產階級的一項高雅愛好,就像今天古董文玩的收藏也跟新興中產階級的文化資本積累有關。十九世紀的英國有很多考古展覽、地質展覽,還有人成立考古俱樂部,大家跑到義大利、埃及或者更遠的地方邊旅遊邊挖寶,這跟當下中國流行的組團在國內國外瞻仰古蹟很像。

盜墓小說與盜墓現實距離比較大,但與中產階級的奇觀追求關係密切,當盜墓小說被改編成影視,它們就更像旅遊風光片或者歐洲當年的科學展覽會,同時也是法術表演場,所以大家愛看。這麼熱鬧,反正我很愛看。故事裡的人物還很有文化——像胡八一和吳邪都出口成章,詩文張口就來,胡八一是退伍兵,文化可能還差點,但吳邪是建築師,還精通金石學甚至女真文字之類的偏門知識,他們其實是十九世紀醉心於考古的歐洲紳士的中國兄弟,玩的就是炫耀文化資本。

盜墓小說的性別政治與技術傾向

燕京書評:這些年,提及盜墓小說,反反覆覆總在說的就是《鬼吹燈》和《盜墓筆記》,包括影視化的改編,也都是以這兩部作品為基礎。在更廣闊的視野裡,還有沒有其他重要的盜墓小說?作為一種型別文學,你覺得盜墓小說之後會繼續發展,還是慢慢衰落、萎縮以至於消失呢?

倪湛舸:目前看起來,盜墓小說確實沒什麼新東西了,但今後難說,我不懂法術,沒法給文學型別算命。如果說有其他盜墓作品值得一提的話,那麼《盜墓筆記》的耽美同人值得關注,瓶邪和黑花這兩對CP都有很多小說;在原創盜墓小說裡,有部叫做《探虛陵》的很有意思,這是個盜墓故事和女-女浪漫小說的融合體。雖然盜墓看起來是個由男性作者開創並主導的型別,女性讀者卻早就把它給改造了。在盜墓探險的框架裡,她們更在意人和人的親密關係,或者說,她們不滿足於現有的愛情模式,想要男男和女女戀人們並肩作戰探索異世界。

和其他男頻型別相比,盜墓小說的性別政治問題沒那麼嚴重,這要多虧歷史上女性積極參與考古發掘和研究,在西方和中國都是這樣。盜墓小說裡的女性形象比較獨立且強大,她們的身份大多是探險者,而不是被保護的物件或者慾望物件。比如《鬼吹燈》裡的Shirey楊是鐵三角之一,《盜墓筆記》裡有阿寧、霍仙姑還有考古隊的陳文錦、霍玲。和男頻修真小說相比,盜墓小說給予女性相當程度的承認,大量的女性讀者願意為盜墓小說寫同人甚至直接寫女性盜墓故事,可能這是原因之一。再回到剛剛說的西方考古(盜墓)文學的興起,其中一個相關學科就是精神分析。在這個視角里,墓是母體的暗示,探墓是迴歸女性身體的隱喻,所以從精神分析角度去讀盜墓故事會很有趣。

燕京書評:為什麼盜墓小說沒能像其他網路文學一樣產生新的發展?

倪湛舸:和其他型別相比,我個人覺得盜墓小說是最技術化的,它對作者的知識積累和想象強度要求比較高。張牧野和徐磊對古玩、風水、易經八卦是真感興趣,所以能殺出一條血路,而其他小說在技術層面大多就是照抄。另一個解釋就是盜墓畢竟誨淫誨盜,只能拿科學考古來當幌子,可一旦洗白,它的那種混雜著罪惡感的吸引力就消失了。

盜墓小說與科學考古:社會影響和文學自由之間需要尋找平衡

燕京書評:在盜墓小說中,科學考古的成分大嗎?

倪湛舸:考古的影響,還是挺明顯的。《鬼吹燈》最早連載的時候就要解決“盜墓不正當”這個問題,所以讓胡八一和胖子盜墓濟貧;《盜墓筆記》把故事核心矛盾轉移到神秘家族之間的鬥法而不是掙錢。這些小說的影視改編,更是再三強調主角同考古隊合作,有國家許可,也會經常給所謂靈異現象以科學解釋。但重複一下剛才說過的,盜墓、考古和盜墓想象三足鼎立,不能混同,打怪探險不是考古發掘。

燕京書評:你覺得盜墓小說經過流行傳播後,對於國人關於歷史、考古的認知與想象,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就像《三國演義》影響了對三國曆史的認知,《水滸傳》影響了對宋江起義的認知,武俠小說塑造了對武術、江湖的想象。

倪湛舸:絕對有影響,但究竟有多深遠,現在不好說,留給今後的歷史學家研究吧。虛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回饋現實,甚至重塑現實。我們對前現代的理解離不開小說閱讀,小說裡的描述都是虛實混雜的。

電視劇《三國演義》

燕京書評:你覺得有必要去擔憂和警惕盜墓小說的負面影響嗎?或者說對於這類作品應該抱持怎樣的態度去看待它?

倪湛舸:有必要,但不必太過緊張。我的朋友白玫佳黛老師說過,真正的盜墓賊不需要靠讀小說啟蒙,讀了小說才去挖寶的又能挖到什麼呢?這種人被抓新聞趕緊當個笑話報,因為稀奇啊。這裡還涉及一個特別複雜的問題。我們現在有兩套話語,一套是主張言論自由、思想自由、文學想象自由的話語,還有一套是儒家的“文以載道”,承認想象的社會功能,擔心虛構對現實秩序的衝擊。如果沿著前者的思路,盜墓故事只存在於想象中,不過是給大家提供消遣,讀者能夠分清現實和虛構;如果沿著後者的思路,想象中的誨淫誨盜有現實影響,也需要進行一定的規訓。兩者都有道理,我們應該考慮的是如何在文學自由和社會影響之間尋找平衡。

盜墓小說不如之前火了,文博考古卻越來越好

燕京書評:作為一個考古專業人士,你平時會看盜墓小說和影視嗎?

奚牧涼:我還是在有限時間內會主動去看一些的。首先,我是做公眾考古的,我覺得自己有些使命,不管是帶著批判還是研究的態度,應該去了解一下;其次,我也做戲劇,戲劇作品我還是看了一些的。

燕京書評:你提到公眾考古,其實你是從碩士開始轉向這個方向的,包括你現在做的公號“挖啥呢”也定位於公眾考古。想請你介紹一下,何為公眾考古?

奚牧涼:Public Archaeology是一個西方的概念,大概在最近十幾年逐漸被中國吸收。我覺得可能很多人,包括一些考古學行內人,可能都以為主要是做科普的。但其實不僅於此,我確實做過很多科普實踐,但同時還用社會學或文化研究的方法,做了很多文化遺產與社會關係的研究,這就不止於科普了。在國內,這個領域還沒有真正地做很好的梳理以及深入的學術探討,目前還是實踐多於學術。

比如我讀碩士時,大家都會覺得公眾考古怎麼畢業呢,是做一個實踐專案還是寫論文?其實,老師們也不是很瞭解。考古學會底下有各個專業委員會,像夏商周、動物考古、科技考古等,現在也有了公眾考古專業委員會,但實際上可能各個高校中專門關心公眾考古的老師還不太多。我覺得它還處在一個醞釀的過程,缺乏熱火朝天的學術討論和廣泛性共識。

燕京書評:作為專業人士,你覺得盜墓小說以及改編戲劇、影視,其傳播和流行對於公眾的歷史、考古認知會產生著一種什麼樣的影響和塑造?

還有一個,大家覺得盜墓文藝會顛覆普通大眾對於考古的認知。這個確實,我們每個做考古的可能都被問過是不是盜墓的,不管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這感受都很不好。我們生活中總會遇到各種各樣被人誤解的事情,當誤解多了之後,我會思考為什麼會產生誤解,有什麼辦法消除誤解。

我沒有看過很多盜墓文藝作品,這是我的一個懶惰。僅就我有限看過的內容而言,我覺得盜墓文藝不會長期存在,它是中國特定歷史時期或社會經濟局面下產生的一種現象,不是說它一定會消失,但可能未來就不那麼火了。事實的情況也表明,盜墓文學最成功或者真正有影響力的作品就是《鬼吹燈》和《盜墓筆記》,都是21世紀第一個十年和第二個十年交界那段時間產生的。最近十年主要是影視改編,所謂的IP放大,一部接一部,有很多流量明星,也有收視率和關注度,但大部分口碑都不太好,大家可能有目共睹。

盜墓文藝確實不如十多年前火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說這個話,也許書迷們會不開心。相反,文博考古越來越好了,不是自吹自擂,大家也能看得到。也許過了五年十年,會有更多人直接關心考古是什麼,不需要透過盜墓文藝才瞭解到。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奚牧涼:首先,盜墓的影視作品中經常會明確說“文物上交國家”,哪怕臺詞在整體劇情中顯得有些突兀。這種引導說明了,官方也不認為這是一個完全積極的事。但是,這些作品仍在不斷產出,每一個作品在上映前都經過了審查,也說明文化主管部門知道界限在哪裡。

第二,中國的盜墓文學是一種很特殊的文藝型別。有些人說西方也有,《奪寶奇兵》《古墓麗影》《木乃伊》等,看起來很相似,甚至認為盜墓文藝是一種人之天性——大家都喜歡看獵奇的神秘的東西嘛。但一個很大的區別是,《奪寶奇兵》的印第安納瓊斯是到世界各地去探險,《古墓麗影》最開始去的也是柬埔寨,《木乃伊》也是一個美國人去了埃及,都是現代文明去了前現代文明的探秘,帶有一點後殖民色彩;我們的盜墓文學,除了個別以外,基本都是國內尋寶。而且我們的人物,往往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考古學家,更多的像是一個神秘的傳統家族中的一份子,跟前現代中國有著瓜葛,而不是像印第安納瓊斯那樣,明確的就是一個學者。這樣的角色,我覺得具有某種撫慰性作用,可能十幾年前的中國人需要在當代和歷史之間找到一種共生關係。

比盜墓小說早幾年的“論語熱”也是如此,通常講《論語》不是很認真地講其學術脈絡,而是把它變成一種處世哲學,置放在現代社會中。再早一點的《厚黑學》,也是一種傳統隱秘智慧在現實社會中的應用。這些都有某種相似性。

我覺得,隨著中國經濟的進步、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的提高、國家認同感越來越強,我們看待歷史的心態也不一樣了,越來越偏離之前那種語境。我們相信我們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某種前現代智慧;對於歷史,也可以用一種客觀的方式去凝視和關照,並從中獲得成就感,而不需要靠一些前現代的智慧給生活製造快樂。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盜墓作品逐漸退熱和考古受到重視是必然現象。

因此,無論考古人還是普通大眾,對於盜墓作品產生的影響,如果放到一個更長的時間尺度下看,都是小事。比起一時之事,更重要的是更長時段的趨勢,這是我的看法,也是過去十年我身處考古行業的切實感受。

奚牧涼在考古現場

考古普及化未必就是好的,每個人的精神富足和人格健全最重要

燕京書評:儘管《三國演義》並非真實的歷史,但它也幫助我們對三國形成了一定的瞭解;再比如很多人瞭解北宋、蒙古、遼、金的歷史,也不是透過宋史,而是透過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之類。同理,盜墓小說中也不免摻入了一些現代考古學的知識和成果,那麼從專業角度看,這會不會對缺乏考古興趣的普通公眾在某一種程度上起到一定的有益作用?

奚牧涼:盜墓小說裡確實有一些模稜兩可的所謂考古知識,但基於我有限的瞭解,正確的知識還是很少的。這確實會帶來誤解,但我覺得需要做一些實證性的調查——到底有多少讀者真的以為考古就是這樣?恐怕大多數人屬於中間狀態,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會覺得毫無根據。當考古學家告訴他們不是這樣時,大多數人也不會有世界觀顛覆式的反應。

我曾經在河北博物院見過一對情侶,在滿城漢墓的金縷玉衣那兒,男生誇口說“這個墓裡邊,我告訴你不是怎麼怎麼回事,人家小說都寫了怎麼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這一切,聽著就像吹牛皮,估計姑娘也這麼想。這個事好還是不好呢?從考古的角度來說,它是不好的,但誤解是個常態,也許今天的誤解明天就不存在了。

有些人會覺得,即使存在誤解,好歹也是知道了或關心了這個東西。但我不覺得“知道”就一定是好事,“知道”並不能給他的人生帶來什麼變化,站在更大的時間維度上,它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而已。

燕京書評: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講,既然“知道”沒有那麼重要,那公眾考古也好、你現在做的公號也好,它們的意義又在哪裡?

奚牧涼:世界上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我不是說這些事情完全不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一個事情。我做這個號,首先還是為自己而做——我看到中國這些文物時,自己首先被感動了,然後想分享給大家。這個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道其他人做公眾考古的心態是什麼樣的。我熱愛中國的這些文明,然後我需要分享給大家;我也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如果大家願意聽我關於考古的分享,我自然很開心;如果大家有各自願意去看的東西,我也不會覺得被冷落了。我會努力去做,我也會希望做得更好,但我終歸知道,首先我是想要真誠地分享而已。

燕京書評:在一個較遠的未來,你覺得考古有可能大眾化,甚至成為一種時尚嗎?

有一個詞挺好的,叫“考古的想象力”或者“文化遺產的想象力”,想象力是很重要的。我期待的未來是,大家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能獲得自己人格的健全,或者說將它作為文化的一部分,讓自己的精神得到富足和充盈,從而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那才是最好的。

倪湛舸,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系副教授,芝加哥大學神學院宗教與文學博士。出版過散文集《黑暗中相逢》《人間深河》《夏與西伯利亞》,小說《異旅人》,詩集《真空家鄉》《白刃的海》,學術專著 The Pagan Writes Back:When World Religion Meets World Literature。奚牧涼,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博士研究生,考古文博新媒體“挖啥呢”創始人,戲劇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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