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有一個神奇的出家人，名叫王梵志，因記載不詳，又有傳說，講不清他是和尚還是道士，他寫禪理詩，也寫道情詩，都通俗易懂，就像平常說的大白話一樣，因此還挺受老百姓的追捧，又因為他的詩總有道情佛理，他去世後被傳說成了菩薩化身……總之，他的故事講起來，非常賽博朋克，有一種超越時代，又不得不困於時代的感覺。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復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飢。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沒有題目的詩

你看這詩，甚至連個題目都沒有，因為有勸誡世人的思想，所以後人給加個“勸誡詩”為題。整個詩意也很簡單，昔日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懵懵的啥也不懂，後來老天爺硬要讓我降生，把我生下來幹嘛呢，又不給我衣服穿、又不給我飽飯吃，我丟你樓母，讓我回到出生之前去啊！

可以有許多種理解，第一，他可能是活膩了、厭世了，在否定人生；第二，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生不如死；第三，看似怪論，實則通達，詩中是一種曠達——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唐朝另一個出家人，皎然和尚說的。皎然和尚也是以此為證，說這是一首道情詩，王梵志是個道士。

你說這到底該怎麼理解呢？

民諺和詩

其實怎樣理解都對，他的詩本就不是寫給達官顯貴看的，也不是寫給文人墨客看的，這些人也看不上，他們多半認為王梵志就是個粗鄙的瘋和尚，他寫的都不能叫詩，只是很俗氣的佛啊道之類的普通讀物而已，所以在新舊《唐書》中，王梵志的作品都不收錄在詩集裡面。

王梵志的詩是寫給普通人看的，所以沒有之乎者也，也不咬文嚼字，更不講究什麼格律了，就很平常的生活語言，每個普通人都能看懂，但是語法很整齊，而且有韻，倒不一定是故意為之，但整齊且有韻的小短句，確實更容易記憶，比如各種奇奇怪怪的民諺，比如“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整齊且有韻律，像一句五言詩，實際上這只是一句諺語。

非常淺顯易懂，但其中的道理都蘊含在日常生活中，老百姓一讀就能懂，所以也只有老百姓能總結出這樣的諺語來，再比如這一句：

“好事須相讓，惡事莫相推”。

遇到好事，要互相謙讓，遇到壞事，不要推給別人，這好像是在講做人的擔當，是一句諺語嗎？不是的，這是王梵志的一句詩，非常朋克。

這找誰說理去，這誰想得到啊！

王梵志和王維

這就是王梵志詩有趣的地方，他語言淺顯，還非常幽默，既有哲理，又有生活，雖然按照“詩”的藝術來評判，非常缺少藝術價值，但你知道，初唐詩壇還在浮誇華麗的籠罩下，王梵志這一股泥石流，確實也對初唐詩風有著巨大的衝擊力。

所以，雖然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不贊同王梵志，更看不上他寫的所謂的“詩”，但是王維同學卻視他為偶像，像王梵志這種極具特色的詩，被稱為“梵志體”，啥意思呢，在佛經中，一段完了之後往往接一段韻文，漢語都翻譯成五言四句，稱為“偈(jì)語”，王梵志的詩就像一段一段的偈語。

我們知道，王維是一個極有佛性的詩人，他以禪入詩而著名，王梵志在時代上先於王維，其作品在民間又較為流傳，還有一個極似“偈語”的特點，自然就得到了王維的青睞，也對王維後來的禪理詩有一定的影響。

王維後來作過兩首詩，極具佛理，甚至有一種迷妄的思想，兩首詩各20句一首，都是五言四句為一段，也像極了偈語，詩題叫《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詩題下有注曰：“二首，梵志體”。

明明白白告訴你，我這就是跟王梵志學的。

有趣的身世和名字

王梵志的身世和名字也很有趣，根據零星的不完全的資料記載，王梵志老家院子裡有棵樹，樹上長了個瘤子，老大老大了，三年後瘤子爛了，他爹把瘤子掰開，裡面有個娃，養到七歲，會說話，說自己“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後改名梵志”，為啥姓王呢？因為把他養大的這一家姓王。

這很明顯就是後人附會的說法了，也很正常，因為“梵志”這個名字，確實不像是個正常人會用的名字，人們附會出他的故事也就不奇怪了。其實所謂“梵志”也是梵文的意譯，不出家的比丘就叫梵志，現在叫居士。

書中還記載王梵志來到世間的目的，就是為了作詩諷人，他其實是菩薩的化身。

這些說法來自於唐朝馮翊子所著的《桂苑叢談》，這就是一本獵奇故事書，你不能當真看，但是可以從側面證明，王梵志這位老哥，因為他作詩的獨特風格，像唸經又有佛理，所以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神話了。

唐朝的賽博朋克

前面說了，王梵志在唐朝不被主流文壇所接受，他的作品都不被收進詩集，但是到了宋朝，人們越來越注重以詩說理，像王梵志這種滿是佛理道理的詩文，反而被人們所喜愛，宋代大詞人黃庭堅老師就是王梵志的忠實粉絲，《豫章黃先生文集》中就收錄了一首王梵志的怪詩：

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

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讀慣了李白杜甫的詩，再讀這首詩，真是辣眼睛。詩意大概是說，梵誌喜歡翻著穿襪子，人們都說他穿錯了，他卻說寧願讓你看不慣，也不能讓我的腳受罪。

為啥翻著穿襪子就不會讓腳受罪呢，因為古代的襪子大多是粗布做的，外面光潔、裡面粗糙，按照正常的穿法，粗糙一面直接接觸腳上，就非常不舒服……

黃庭堅說，他讀了這首詩之後，對王梵志的敬佩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這是多麼有膽識的人啊，竟然敢不畏世俗，堅持做自己，真是了不起。黃庭堅也受到了這方面的影響，無論書法還是詩詞，都不拘泥於成法，敢於創新，所以蘇門四學士中，黃庭堅成就最大。

後來，王梵志翻著穿襪子的故事被傳開了，就被當時的時尚先鋒學去，被稱為“翻著襪法”，這是什麼，這就是中國古代的賽博朋克啊！

這就是唐朝初年的一代“瘋和尚”，一個正兒八經的詩僧，南宋學者費袞評價王梵志說：“詞樸而理到”，就說他的語言雖然樸素，但是所講的道理卻十分精到，有點話糙理不糙的意思，我們今天讀這些詩，會覺得有趣，甚至有點惡搞，但是抱歉，真是不像詩啊！

但是在離我們1000年前的唐朝，有人能在詩風上做出這樣的創新，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