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和薛寶釵大婚後的生活是怎樣的?書中用了“齊眉舉案”來形容。但是,這樣的形容詞太過抽象,而且,這個形容詞一直以來被理解為“相敬如賓”,於是,讀者們便以為他們的婚姻生活就像對待賓客一樣,只有客氣,沒有親近。
小時候的寒暑假作業本上,總會有一些謎語,其謎底就在該作業本里,只不過需要細心才能找到。《紅樓夢》的作者也喜歡在書中設定謎語,其謎底就在書中。比如關於“齊眉舉案”,書中就有一個情節,進行了非常具體的解釋,而且是以寶玉的視角來解釋的。
寶玉所理解的“齊眉舉案”,是親密無間。
第四十九回,薛寶琴進賈府,得到了賈母的寵愛, 不但要自己養活,晚上帶著睡一床,而且把一件極其珍貴的斗篷送給了寶琴。湘雲說:“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
在此之前,賈母只疼愛黛玉這一個女孩兒,突然來了個寶琴,大出風頭,大家都以為黛玉會吃醋,就連寶玉都“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恐賈母疼寶琴她心中不自在”,但是,經過觀察,她發現黛玉不但不吃寶琴的醋,而且就像寶釵所說的一樣,“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樣。她喜歡得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寶玉“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解”。於是,等大家散了後,他私下追問黛玉,什麼時候和寶釵的關係變得這麼親密了?
寶玉喜歡拽文,問得沒有這麼通俗,而是借用了《西廂記》中的一句臺詞:“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孟光接了梁鴻案”就是“齊眉舉案”的典出之處。據《後漢書·梁鴻傳》記載,梁鴻是個品性很好的人,遠近聞名,對於娶妻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娶賢不娶貌。孟光是個醜女,三十歲還待字閨中,並揚言一定要嫁梁鴻這樣的人。梁鴻聽說後,主動上門迎娶。出嫁那天,孟光精心打扮,卻受到了梁鴻的冷落,連續七天不理她。這一天,孟光主動問梁鴻,為什麼娶了她卻不理她,梁鴻說:我以為你是個重德不重貌之人,沒想到你卻注重外表裝飾。
孟光聽聞,連忙解釋:我這麼做,也是為了試探你是否真如外界所傳那樣,其實我更喜歡粗茶淡飯,勤儉度日。說完,孟光把做好的飯食舉到齊眉,梁鴻接了過來。自此,夫妻二人互敬互愛,成就了一段佳話。
寶玉引用這個典故的重點在於互釋前嫌,從之前的互相試探和猜疑轉變為親密無間。“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你們什麼時候互釋前嫌的?以前的你們不是互相不對付嗎?
不過,寶玉不是直接引用梁鴻和孟光的典故,而是引用的《西廂記》裡的典故。《西廂記》是寶玉和黛玉共同喜歡的一個話本,他們都被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所吸引。“孟光接了梁鴻案”是紅娘的一句唱詞。
紅娘極力撮合鶯鶯小姐和張生,但屢屢遭到小姐的呵斥。紅娘替張生傳書給鶯鶯,鶯鶯假意拒絕,實際上在回書上表達的是愛意。得知真相後,紅娘覺得很委屈:你們郎情妾意,瞞得我好苦,虧我還總想撮合你們。
寶玉這句“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和紅娘的心情一樣:我一直希望你們和睦相處,你們現在關係這麼親密了,居然瞞著我?
早在第四十二回,大觀園剛剛送走劉姥姥,姐妹們聚在一起,商量惜春請假之事,黛玉拿劉姥姥取笑,氣氛相當愉悅。玩笑間,黛玉“兩鬢略鬆了些”,寶玉便向她使眼色。黛玉會意,到裡間理好了再出來。接下來,繼續打鬧,黛玉的頭髮又亂了,寶釵對黛玉說:“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替她攏上去。”這樣一個親密的場景看在寶玉眼裡,非常開心,“不覺後悔,不該令她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她抿去”。正如紅娘希望張生和崔鶯鶯親密無間,寶玉也希望黛玉和寶釵親密無間。這種親密無間的關係,就是他所理解的“齊眉舉案”。
賈寶玉和薛寶釵的“齊眉舉案”,也是互釋前嫌後的親密無間。
賈寶玉和薛寶釵,也經歷了從互相不對付到親密無間的過程,這就是脂硯齋所批的“遠中近”,他們的心一開始離得很遠,最終卻走得很近。
他們的這種彼此不對付,好比學渣與學霸間的互相排斥。作為學渣的賈寶玉只想“在內帷廝混”,做一輩子的“混世魔王”,但學霸薛寶釵屢屢勸他上進,他自然只想逃離。同樣,務實的學霸薛寶釵也看不上“富貴閒人”賈寶玉,覺得他只不過是一個百無一用的紈絝子弟。
但是,儘管寶玉排斥寶釵的說教,但他禁不住對她“雪白一段酥臂”的嚮往,也對她的“無書不知”充滿敬仰之情。寶釵這個學霸,不但體制內的書讀得好,而且在“雜學旁收”方面更勝寶玉一籌,說明她並不是只愛讀正經書的女夫子。發現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之後,寶玉更是對寶釵改變了看法。寶玉捱了父親的打,寶釵流露出了關切之意,寶玉“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這就說明,寶玉並不排斥寶釵,他排斥的只是寶釵作為女夫子的無情一面。一旦寶釵願意放下身段與他親近,他會像中了大獎般喜出望外。
當他們成為夫妻,寶釵可以名正言順地與寶玉親近,不再拒他於千里之外,她的“雪白一段酥臂”可以任由他摸,他們便進入了“齊眉舉案”的階段。
寶釵則是個“隨分從時”的人,當她與寶玉只是表姐弟的關係時,她會“珍重芳姿”,以無情來回應寶玉的親近。一旦成了夫妻,關係變了,與寶玉的親近屬於名正言順,她也就收斂了她的無情,展現出了動人的一面。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大婚便是寶玉和寶釵關係的轉折點,從此開啟了親密無間的恩愛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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