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時候，河南春晚憑藉《唐宮夜宴》一個節目迅速火出圈，人們從來沒有想過，古典舞居然可以這麼好看，這麼與時俱進。
由《唐宮夜宴》打頭，不少人開始關注那些蒙塵的傳統文化。陳彥的秦腔三部曲正是一部關於中國傳統文化的長篇鉅作，陳彥透過對秦腔這一古老劇種的立體描寫，讓我們看到了這一行將就木的劇種重新煥發生機的希望。
正如被發現，被力讚的《唐宮夜宴》一樣，秦腔在當下的時代同樣有火出圈的可能，它需要一個機會，而我們需要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01.
臺上臺下，主角配角
陳彥的秦腔三部曲分《主角》、《裝臺》和《喜劇》三個故事。作為長期活躍在戲臺的劇作家，陳彥對於秦腔的理解恐怕沒多少人能比得上。因此他筆下的秦腔也具有很強的生命力，讓人讀完之後為之一振。
陳彥不僅對秦腔有著很深的理解，同時還將這一理解注入到了他的文學構思裡面，因此我們看到了秦腔三部曲。這三本書都是由秦腔展開的，但彼此的走向卻迥然不同。
《主角》是對秦腔的正面描寫，主角憶秦娥從一個燒火丫頭成長為秦腔皇后，佔盡了風頭，但也觸盡了礁；
《裝臺》書寫的是秦腔的臺下工作，所謂裝臺可以簡單理解為搭戲臺，主角要想把戲唱好，首先戲臺得搭得好，刁順子就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
在最新一本《喜劇》裡，陳彥將目光放到了秦腔中的“醜”這一角色，這本書原名就叫《小丑》。
透過三本書，陳彥幾乎對秦腔來了一次全方位刻畫，從臺上到臺下，從主角到配角，每一位參與其中的人都必不可少，都同樣值得歌頌。但可惜的是，在小說之外，我們往往只能看到圍繞主角的光環。
說回這本《喜劇》，醜原本是秦腔中必不可少的一類角色，用書裡的話說，“一曲戲裡終是不能少了他們的上躥下跳。”
可即便必不可少，醜也很難成為舞臺上的主角，圍繞醜展開的劇本少之又少，大家往往只把這些角色作為一個笑料罷了。
然而在《喜劇》當中，賀氏父子的丑角卻翻身把歌唱，成了大火特火的主角，他們主演的喜劇火遍了整個西京城。
在這種風靡全城的火爆當中，以賀加貝為主角的一場喜劇開始上演。
02.
被侮辱的和被愚弄的
賀加貝主演的喜劇在西京城持續走紅，他也成了風頭無二的明星。而危機正隱藏在熱鬧之下。
先是賀加貝的父親去世，賀加貝沒了領路人和掌舵人，只能硬著頭皮撐起來，帶著弟弟賀火炬繼續將喜劇演下去。
賀加貝找父親的老友南大壽來幫自己寫劇本，但沒想到南大壽的劇本卻被投資方批得一無是處，最終南大壽也被掃地出門，喜劇開始變味了。
懂行的人走了之後，小丑登場了，先是鎮上柏樹，又是王廉舉，還有大學副教授史託芬，賀加貝病急亂投醫找上了這些人。而這些人試水喜劇之後居然得到了觀眾的喝彩，於是他們筆下的喜劇開始大行其道。
喜劇變得越來越沒有了底線，將下流當風流，將色情當笑料，喜劇成了討好觀眾的玩物，為了逗大家笑，賀加貝一群人不惜出盡百寶，賀加貝也完全忘記了父親當初的教導。
這種畸形的喜劇最終讓人越來越瘋魔，甚至一隻狗都被搬上了舞臺，而像是南大壽那些真正懂行的人卻被棄如敝履。
“當嚴肅的正劇藝術，在以享樂和感官刺激為前提的物慾社會中，漸次退向邊緣時，喜劇突然像炸裂的魔瓶，以各種新奇詭異的臉譜、身段、噱頭、噴口，變幻莫測地粉墨登場了。”
這種詭異的現狀其實已經暗含了賀氏喜劇的未來，沒有文化底蘊，只懂得媚俗討巧的喜劇根本不是真正的喜劇，結局只會娛樂至死，登高跌重。
在這種結局下，賀加貝雖然是全書的主角，但作者顯然對它是諷刺而非是像憶秦娥那般歌頌的。
透過賀加貝這場滑稽的鬧劇，書裡面也提出了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是喜劇呢？有人說，“真正的喜劇，是笑不出來的，是欲哭無淚的。”
我曾經見過一句話，“我有時候會想，對與錯究竟是反義詞，還是表達同一件事的兩種方式。”或許喜劇也可以如此描述，喜劇和悲劇並不總是反義詞，它們有時候是表達同一件事的兩種方式。從喜劇到悲劇往往只有一步之遙，這不僅是秦腔，同樣也是人生。
賀加貝的父親演了一輩子丑角，也琢磨了一輩子，因此可以清醒地看待自己，看待喜劇。然而賀加貝卻在觀眾的掌聲和歡呼中走失了，他每天都在演喜劇，但卻不知道什麼才是喜劇。
在這種情況下，結局怎麼能好呢？書裡面用《紅樓夢》裡的一段唱詞來為荒謬的賀氏喜劇作結：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空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賀加貝侮辱了喜劇，也愚弄了自己。
03.
掩不住千古流傳
雖然《喜劇》是一本關於秦腔，關於丑角的作品，但它似乎沒能讓我們看到秦腔的美妙之處，反而展現出的是賀加貝之流的膚淺甚至下流。
這讓我們怎麼能對傳統文化抱有信心呢？
事實上在看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擔心這個問題，賀加貝作為主角如果翻車了，那這本書還怎麼能讓人對秦腔提起興趣呢？
但看完結局，我們就可以理解作者的深意了。賀加貝確實是本書的主角，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反派”，作者對它是嘲諷，是鄙夷的，因此看到賀加貝倒臺，我們甚至有些過癮，因為這意味著真正的喜劇有了捲土重來的機會。
看完了結局，我們可以認為，賀加貝的喜劇只是秦腔、丑角的一次錯誤嘗試，是一段彎路。想要前進，彎路是免不了的。尤其對於秦腔這些曾風靡一時，而今蒙塵的傳統藝術，它們要想與時俱進，歷久彌新，要走更多的彎路，我並不願意將這稱為失敗，坐以待斃才是真正的失敗。
好在結局賀加貝雖然失敗了，但弟弟賀火炬卻重新請回了南大壽，他開始了一次新的嘗試，這一次秦腔能不能真的煥發生機呢？
小說裡南大壽的迴歸讓我為之一振。不管是秦腔還是其他藝術文化，要想振興，首要的是專業的人來幹專業的事，這是底線，也是必須，然而卻不是現狀。
在真實世界裡，跨界成了一件時髦甚至值得誇耀的事了。以至於人們調侃，演不了戲的都去唱歌了，唱不了歌的都去直播了，直播的去演戲了，那專業的人該幹什麼呢？他們許多在坐冷板凳。
不自量力的跨界導致的結果就是壞幣驅逐良幣，相比而言南大壽還是幸運的，他還有看到秦腔、喜劇復興的希望，他還有登場的機會，現實中演員的花期實在太短太短，又往往被浪費……
04.
寂寞寂寞就好
在賀氏鬧劇風靡的過程中，各類人群你方上罷我登場，賀加貝、王廉舉，史託芬，這些人都曾得到觀眾鋪天蓋地的好評，但最終都如潮水來去一般，消失在了沙灘上。
為什麼會這樣呢？賀加貝到最後也沒有想明白，但其實他爹在最開始就告訴他了，“戲演的再紅火，都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姓甚名誰。”用當下的話來說，要堅守初心。
但這一點實在太難了，以至於賀加貝，王廉舉甚至大學教授史託芬都相繼失守，反而是什麼都不懂的潘銀蓮始終如一。
潘銀蓮曾被賀加貝鼓動，短暫地上臺過，但隨後認清自己的分量之後，潘銀蓮果斷退出了舞臺。這一點並不容易，試問，享受過萬人簇擁之後，有誰還甘於迴歸平靜呢？在人潮中，人是很容易迷失自我的。
但偏偏演員這一行業，是最需要認清自我，認清舞臺的行業，是需要寂寞寂寞的行業。一旦心被騷動了，就容易像賀加貝一樣，迷失自我，失去了對舞臺的敬畏，結局並不難猜。
05.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
陳彥大概是最狠心的作者了，從《主角》到《裝臺》再到《喜劇》，主人公的愛情全都不得善終，《喜劇》的主角賀加貝更是直接成了一個“渣男”。
賀加貝從小就暗戀劇團的花旦萬大蓮，這種暗戀幾乎鬧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在萬大蓮結婚之後，賀加貝偶遇和萬大蓮長相酷似的潘銀蓮，隨即展開追求，潘銀蓮最終被賀加貝打動，成了賀加貝的妻子。
但讓潘銀蓮沒想到的是，她從此生活在了萬大蓮的陰影之下，即便萬大蓮已經結婚，賀加貝也有了潘銀蓮，但他依舊沒有放下萬大蓮。
在萬大蓮人生大起大落，經歷幾次離婚之後，賀加貝不顧自己有婦之夫的身份，對萬大蓮窮追不捨，最後甚至果斷和潘銀蓮離婚。
雖然愛情線並非是小說的主線，但賀加貝這個人無疑讓人厭煩甚至噁心，也成了這本書最大的槽點。
可笑的是，即便賀加貝和潘銀蓮離婚了，但他依舊沒能和萬大蓮美夢成真，最後孑然一身，非常狼狽。
看完書，我很懷疑賀加貝到底明不明白愛是什麼（當然我也未必明白）？賀加貝追了萬大蓮數十年，但這真的是愛嗎？在我看來，如果賀加貝真的明白愛是什麼，他絕不會對潘銀蓮那麼無情。
小說裡潘銀蓮的哥哥潘五福和賀加貝有些類似，但又完全不同，他也相貌醜陋，娶了容貌姣好的好麥穗。這段不對等的婚姻甚至沒有愛情可言，有的只是潘五福的一廂情願，以至於會有人覺得潘五福窩囊。
但我要說，即便窩囊，潘五福也從來沒有像賀加貝那樣傷害別人。我們都說愛很偉大，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以愛之名肆無忌憚地往別人心口上插刀子。
對於賀加貝來說，陰差陽錯娶了潘銀蓮是他做的最錯誤的決定，但他自己犯下的錯，最終卻要讓潘銀蓮來買單，這樣的主角恐怕沒人會喜歡，但這樣的人現實中數不甚數。
會有人說，愛是不由自主的，是無法控制的，似乎這樣就能為出軌洗白。但我們要知道，愛是一種本能，無法控制，但忠誠是一種選擇，決定權始終在自己手裡。當賀加貝選擇了背叛的時候，他的愛就變得一文不值。
那到底愛是什麼呢？看《喜劇》的時候，我碰巧看到電影《鍾無豔》的一個片段。
鍾無豔問小狐狸，到底愛是什麼？
小狐狸回答，愛就是為心上人無條件地付出犧牲，一心只想讓他得到幸福快樂。
但鍾無豔說，錯，愛是霸佔摧毀還有破壞，為了要得到對方不擇手段，不惜讓對方傷心，必要的時候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對潘五福來說，愛是付出，是犧牲；但對賀加貝來說，愛是霸佔，是摧毀。那到底愛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