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樹
元妃省親是人類慾望的最高表達,但我們在這裡首先看到的卻是家庭倫理與人情世故。
對普通人來說,來自皇家的派勢最能夠激發他們的想象力,比如他們每天吃什麼,穿什麼,他們也會有煩惱嗎……我們真正的關注點卻在於,跟天子有關的一切究竟是怎樣的奢華呢?
再次回到賈府,這是一次真正的衣錦還鄉,元妃卻顯得憂心忡忡。對於身處權力頂端的人而言,如何保住權力有時候比享受它更具誘惑力。即便是權力本身,與我們期待的奢華有所不同,我們那天看見的主要是皇家禮儀與親情之間的衝突,其背後是人與人之間關係最複雜的部分。
當滿頭銀髮的老祖宗跪在自己腳下時,當自己的親生父親誠惶誠恐地表達衷心時,賈元春的心裡一定覺得十分荒誕吧?
在賈府,老祖宗是元春的祖母,我們相信她也曾經極疼這個孫女。賈政王夫人是她的親生父母,我們相信第一眼看到賈政時,久別重逢的女兒是打算跟父親訴說思念之情的——甚至還可以撒個嬌。但她隨即發現,簾子另一邊那個年逾半百的男人此刻只是以一個臣子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他口裡的話語一本正經,卻詞不達意。曾經親密無間的弟弟寶玉現在變成了“外男”,他甚至都沒有資格露面。
元妃省親讓天下人看見了賈府的體面,對事件的當事人而言,這是一次非常糟糕的家庭聚會。家庭倫理被森嚴的皇權取代,看起來紋絲不亂,實際上,它做作而無意義。
襲人也有過一次姨娘版的“省親”。
花襲人那次回家之後享受了怎樣的榮寵?全城空巷嗎?人山人海嗎?不知道。我們看見的是她走出怡紅院時的排場。
第51回襲人母親病重,她哥哥來接她回家走走,王夫人慷慨准假並特意叫鳳姐去安排。襲人此時的身份是寶玉的準姨娘,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鳳姐兒當然清楚,王夫人叫她去安排的意思也包括藉此機會將此事公佈出去。
襲人天生是個省事的人,她肯定不會主動張揚自己這半個主子的身份;另一方面,大張旗鼓地宣揚出去既讓襲人尷尬,也不符合王夫人的做事風格。讓鳳姐透過升級襲人出門“行頭”的方式,變相告訴大家襲人身份的變化則是妥當的。
第一是隨行人員。鳳姐交代周瑞家的另帶一個負責出門的媳婦一輛大車同去,再配兩個小丫頭子一輛小車跟去。這樣的場面符合襲人新的身份,當然也有讓跟去的人把訊息散佈出去的意思。
穿什麼衣服既是面子也代表著身份。鳳姐的指令很清晰——叫襲人穿幾件顏色好的衣服,再包一大包衣服帶上,而且包袱要好的,手爐也要好的。這都是給別人看的,它可能比那些東西本身更重要。所以鳳姐特意交代臨行前她還要親自瞧過的。
後來襲人來了,果然華麗了。鳳姐還嫌褂子太素,當場把自己一件大毛的褂子給了她。襲人手上的包袱鳳姐也嫌不好,命平兒換了一件哆羅呢的,另包了一件雪褂子在裡面才完事。還特別交代周瑞家的:她們去了別人自然是要回避的,如果住下來,也是要另外分開的;鋪蓋和梳頭用的都不能跟別人一起……
回去的還是那個襲人,但“規矩”變了,回去的也就是另外一個人了——那個乖巧的花家女兒卻永遠回不來了。
平兒一直都有兩個身份。大部分時候她是鳳姐的代言人、大半個主子,在那些下人眼裡,她是一個比鳳姐更好打交道的主人;而在那些正經主子面前,她並不拒絕將自己裝扮成一個卑微的丫頭。兩個身份之間永遠不變的是大家族的禮俗和規矩。
第55回,鳳姐病了,王夫人命探春和李紈臨時管事,正遇上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在賞多少埋葬錢問題上,大家意見不一致。探春決定按常例執行,結果趙姨娘鬧上門來,辦事的人又不配合,探春又氣又怒……碰巧平兒走過來傳鳳姐的話:埋葬錢的規矩是20兩,添些也使得。
鳳姐是好心,趙國基是探春的舅舅,但探春此時增添有假公濟私之嫌。探春藉機向平兒大發雷霆,並堅持按舊例辦。平兒立即就明白了自己(鳳姐)此時的指令極不妥當……平兒垂手默侍,並親自服侍探春洗臉、吃飯,儼然就是一個小丫頭。
平兒的行為既是對探春的尊重,也是對規矩的尊重。完了平兒回到鳳姐那裡,主僕兩人就剛剛發生的事情進行了一次深入交流,那一刻,她們幾乎就是感情極好的閨蜜……鳳姐叫平兒陪自己吃飯,平兒的菜也端到了鳳姐的桌上,但平兒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她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著鳳姐吃了飯……
小時候看《紅樓夢》,我們想知道的是那些人在吃什麼;長大後我們才知道比吃什麼更重要的是,誰有資格跟他們坐在一起。
賈府每天的規矩就體現在老祖宗的飯桌上。第75回中秋前夕,尤氏來賈母處問安,正趕上老祖宗用餐。把飯桌搬到堂上自然是那些媳婦們的工作,王夫人、尤氏才有資格捧飯,各房另外孝敬的菜品每天都會像“外賣”一樣準時送達,只是那天大老爺的“外賣”被做了退貨處理,至於什麼原因他心裡很清楚。寶琴、探春兩位孫女輩的女孩陪賈母用餐不能算常例——但老祖宗說行就行。賈母用餐畢,請尤氏順便吃點“剩飯”,寶琴、探春隨賈母離開餐桌後,尤氏說一個大排桌吃不慣,賈母就命鴛鴦、琥珀和跟尤氏的銀蝶一同陪尤氏用餐。王夫人為什麼不也順便吃點剩菜?按規矩,她要回家侍候賈政用餐,然後由彩霞服侍自己用餐。
在這裡,我們看見了主子與下人的飯菜是不同的,粳米還是糙米,跟身份有關,並不涉及營養健康問題。我們還知道賈府裡現在給那些主子們準備的飯食已經定人定量了。作為一個從未吃飽過的民族,吃飯自古是大事;大家庭裡,在哪吃、跟誰吃、吃什麼、誰侍候同樣是大事情。
一直以來,鐘鳴鼎食都是我們文化中最高階的部分。鍾與鼎首先指向的不是財富多少的問題,它事關每個人在那個等級社會中的位次。古人吃飯大多用方桌,它來源於席地而坐與分餐制;筷子長短跟家境無關,筷子不準扎食物,不準過中線……這些都比食物本身要緊。坐著吃飯的肯定是上等人,下人端著碗吃,走著吃的當然是乞丐了。
說到底,人生也就七萬五千頓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平安喜樂、天下泰平……
禮的本質就是把自己的慾望壓制到恰到好處的程度,晨昏定省曾是我們家庭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家庭倫理的意義就在於我們知道自己是誰?我們曾經以為江湖裡都是愛恨情仇,事實上,那裡更多的是人情世故!武俠世界也有其淳樸的一面,那些身懷絕技的各路高手打打殺殺最後只是為了一個名義上的座次。
守護某種規範就是我們永遠的使命,而到了人生的某個階段,這樣的“俗套”也可以忽略。對老祖宗來說,剩下的時光有限,快樂更是難得,相對而言,那些繁文縟節能省則省吧!於是,她超越了表面上的禮節,她已經完成內心秩序的建立。
一塊粗糙的石頭曾經在我們祖先手裡擺弄了百萬年,沒有人覺得效率低,今天高鐵350公里了,所有人都覺得還可以再快一點。時代已經快的讓我們留不住任何東西了——我們正在經歷的這次變化有什麼特別嗎?從宋明開始,禮儀在我們的生活中佔據著重要位置,它是人與人之間的潤滑劑。今天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在發生深刻變化,但新的潤滑劑又沒有到貨。
我們無需激烈地抨擊那些歷經了很久的東西——它可能老朽了,也可能已經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都不想隨心所欲——我們希望有所依附,我們希望那些“規矩”被更多人接受,我們在遵守某些規則的時候感覺自由而快樂。
一直以來,有一種內在的力量將我們連線在一起,讓我們的傳統綿延不絕。關於這種力量,我們可以放棄價值判斷和道德評價,但不應該假裝這些沒有存在過。
我們傳統文化的張力有一半來自於內斂的方框漢字,另一半可能就來自我們日常衣食住行中的那些規矩——有時候,那就是一個你坐在哪兒的問題。
兩千年來,是什麼力量在支撐傳統中國社會的內在結構?是家庭規矩,是禮樂制度,也是儒家文化,其背後的積極意義就在於每個人都各安其位的秩序感。賈府的淪陷就在於大家開始漠視這些秩序——如果說榮國府是開始失序的春秋時期,寧國府則是天下大亂的戰國時代。
秩序感維護的是人與人、人與自己關係的最佳狀態——我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哪裡,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我們內心平和圓融,眼裡只看見事物最美好的一面。我們不羨慕任何人,也不為曾做過的任何事情難為情!
這就是生命的覺悟。如果你每天被鬧鐘叫醒,你的時空被困在此時此處,眼裡只有名利和是非,你的生命就是受限的。當你開始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就在覺悟的道路上。
在許多人心目中,俞飛鴻是一個充滿秩序感的人。她就像是一顆遺落人間的珍珠,那是一個人在經歷滄桑之後終於找到的節奏,那種油然而生的平和與怡然令人心動。我們看見她分明是穿著水晶鞋來到這個世界的,但她總是光著腳丫踩在泥土地上。天生麗質原本就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但現實對美麗的東西並不友好。大部分時候,她用自己的秩序感來對抗這個“失序”的世界。她從來不會利用自己的美貌,她的善解人意更有感染力;她孤獨而優雅,但她從未宣稱自己是一個不婚主義者——她是一隻遺世獨立的貓。
她身上的秩序感就是其生命走向覺悟的標誌。
努力不一定有回報,但遵循某些規則並不需要額外的努力,而它帶給我們的回報超乎想象。
由盛而衰是常理,像賈府這樣的大家族,其大的實質就是規矩大,禮儀之盛的背後都是金錢,永遠不能倒的只有面子。從這一個面向看,家庭倫理似乎總在傷害我們,但換個角度,如果沒有了帶給我們內心安定感的這些公序良俗,我們擁有再多財富又有什麼意義?
春秋時期的中國人品格高畫質,他們輕生重義,生死相許;唐宋的中國依然雍容雅緻,包容寬廣。很難說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開始變得麻木而懦弱,我們攀附權貴,蠅營狗苟。但當我們開始激烈地批判歷史,開始簡單嘲笑過去的繁文縟節時,我們也是在丟棄自己的記憶。現實是,我們正在賦予“人情世故”更多負面含義,而我們內心的某種秩序卻沒有建立起來。
家庭倫理的價值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重要。表面上看,那就是誰該坐在哪個位置、別人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該如何應答……實際上,它代表了我們對某種秩序的認同——比這更重要的是,我們內心因為這種認同而呈現出來的平和與寧靜。
當我們跨過人生的中點,當終於明白世界並不在自己的操控中時,我們終於明白,林妹妹很好,她總是讓我們怦然心動、心生愛憐,但也常常讓我們心力憔悴——而永遠保持著秩序感的寶姐姐才是我們的幸福源泉……
我們心裡愛的無疑是林妹妹,最後成為新娘的總是寶姐姐呀!而當稍縱即逝的、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都隨風而去的時候,我們重新定位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我們發現自己未必真的那麼喜歡自由,順從某種規則也是人性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