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行為不同於動物的行為,不僅是因為預見和技能,還因為與之幾乎同樣重要的想象力。毫無疑問,高等動物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想象力。人們或許注意過狗在夢見追逐獵物時的那種快樂,看上去好像北歐神話裡的英雄一樣。可是,對於動物的想象力究竟已經達到何種程度,人們仍停留在猜想的階段。顯然,動物的行為並不像人類那樣,在很大程度上受控於廣泛的信仰,而後者的來源是想象力。
人類是依據什麼來決定相信這個或那個呢,透過考察我們發現這些依據可分為兩類。他們可能會相信那種不僅經得起科學論證,還能在法庭上站得住腳的東西;或者他們之所以相信什麼,僅僅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感覺是對的。正如丁尼生所說:
在信仰酣睡時分,
我聽到一個聲音“別再信了”
還聽見波浪不斷拍打海岸
在不信神的深淵裡翻滾而下。
胸膛裡的一片暖意會融化
凝凍理性的更冷部分,
就像一個暴怒的人,心靈
站起來回答“我感覺到了”。(1)
在丁尼生的時代,心靈感覺到的是一個自由教徒的信條。而在更早的時代,心靈感覺到的是女巫應當被燒死,兒童應當被生祭,父母應當被吃掉。支援丁尼生信念的證據,並不比支援人類更早時期的信念的證據好或者壞。總體說來,隨著人類越來越文明,證據的範圍在信念形成過程中日益擴大,而想象的空間在縮小。然而,即使是在最文明的社會,想象力在決定相信什麼和支援何種制度方面仍然起著極大的作用。
想象力讓人相信的東西,如果真的可信,不過是僥倖而已;儘管如此,它們仍對人類的生存至關重要。能在科學意義上被認知的事物並不容易獲得,如果沒有缺乏科學依據的輕信的幫助,人就無法延續下去。輕信當然會導致災難,比如老鼠會吃下拌有老鼠藥的食物,但如果它們在吃東西以前對自己的食物進行科學分析,那就會餓死,所以才在牢記教訓後再度犯險。然而,沒有根據的信仰可能會有用,不只是在這樣的基本方面,還在於提供一些假設,這些假設日後可能被證明具有科學性。想象力不僅在藝術和改善人類關係方面很有價值,在科學最純粹也是最枯燥的部分以及抒情詩裡,它同樣不可或缺。我以此作為開場白,是因為接下來我要說的東西有很大一部分是關於有史以來,沒有根據的想象滋生出來的信仰所帶給人類的災禍和苦難。
想象本身無關信仰。詩人也並不認為他們虛構出來的東西具有現實性。
想象會把一種形式
賦予不知名的事物,詩人的筆
再使它們具有形態,並給空虛的無物
一個居處和一個名字。
但是,正如莎士比亞隨即指出的那樣,充分生動的想象力引發了對被想象事物的信念:
強烈的想象會變這樣的戲法,
只要一領略到一些快樂,
就會相信那快樂的背後有個賜予的人;
夜間一轉出恐懼的念頭,
灌木一下子就變成了狗熊!(2)
人們也許猜測想象力對於人的信仰的影響是由夢開始的。夢有時是如此生動,顯然被賦予了重要意義,即便是受過科學訓練的人也會發現很難擺脫它們,或者很難拒絕承認它們對即將發生之事的明顯意義。在古代,幾乎沒有人懷疑夢作為徵兆的重要性;儘管我們當中的很多人沒有刻意接受這種古代的迷信,還是可能發現某個異常可怕的噩夢一整天都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頭。弗洛伊德宣揚一種理論,即夢是我們表達自己願望的方式。這對於一部分夢而言無疑是成立的,但我認為,夢同樣會流露出我們的恐懼。弗洛伊德用來回避這個結論的觀點在我看來過於憤世嫉俗。他認為,如果你夢到你最好的朋友死了,那就說明你其實是恨他的,恨不得他一命嗚呼。在我看來這是胡說八道。他還說,是人的內心所想導致其夢見自己遭受酷刑折磨。這顯然就更荒謬了。這件事並非不重要,因為人們正是根據夢境,還有與之同源的白日夢,才造出了魔法、禮儀、神話和宗教的巨大體系,它們對人類生活的深刻影響絕不遜於技能和觀察,後兩者正是科學知識發展的依據。幾乎無一例外的是,在觸發這些體系——從伏都教到加爾文神學——的所有動機中,恐懼佔了上風;儘管願望的達成已經教給人們如何避免所擔心的事物,但恐懼本身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脫胎於想象。
我不假裝這種想象出來的信念總是如此。其中的一些並沒有太多感情內容,但卻讓信徒感受到人所期待的那種東西。我家的客廳侍女相信,三月出生的人會特別喜歡玉米。亞里士多德認為,地鼠的齧咬對馬很不好,特別是懷孕的地鼠。大多數沒有受過教育的人都相信,天氣是受月相(3)影響的。畢達哥拉斯認為,起床後身體睡過的印痕還留在床上是很危險的。很多英國人甚至相信自己就是“失蹤的以色列十支派”(4)的後代。諸如此類的信念可以無限增加,儘管並不具備某種深厚的感情基礎,但是一般說來,對社會也是無關緊要的。
社會上頗為重要的非理性信念幾乎都源於人性中的某個方面,即傾向於認為凡是對個體或種族的情感具有重要性的東西,在外部世界必有因果方面的重要性。人的性情和境況各異,有些人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可能殘忍到會去阻撓他們的熱切希望,而另一些人身上則充斥著恐懼的激情,他們期待自己恐懼的事情發生,併發明神話來使自己的顧慮合理化。這兩種錯誤都源於自以為是。外部世界不可能對於我們的希望和恐懼毫不在意,我們可以想象它是善意的,也可以想象它充滿敵意,但大多數人在很多時候發現,幾乎無法想象外部世界並不關心我們的願望是達成還是破滅。
這和另一個非理性信念的來源有關,即傾向於認為自然界的種種現象必定事出有因,比如某種類似人類慾望和情緒的東西。火山爆發和地震看起來像是憤怒的證明,於是我們想象是一位怒氣衝衝的神所為。另一方面,一位好心的神送來雨水讓莊稼生長。沒有生命的事物是很難想象的,如果我們想象森林裡住著樹精,泉水裡住著仙女,對它們的困惑就會少些。在伽利略的時代之前,人們一直認為事物的不停移動是不可能單靠它們自身來實現的。亞里士多德認為,眾多行星需要49個,也許55個神不停地推動它們在軌道上執行。純粹自然的自我因果關係的觀念是非常現代的,只有抵制住我們想象的信仰體系的誘惑它才能勝出。
沒有觀察或理性基礎的信念,會反映出其發明者受何種激情支配。由此看來,人類歷史是極其黑暗和可怕的。迷信所引發的行為通常很殘忍,人類發明的神話大都把想象出來的苦難累加在現實的苦難上。野蠻人儀式上的舞蹈讓人毛骨悚然,這往往是諸如人祭之類不必要的殘忍行為的前奏。在對早期人類或是當代野蠻人的描述中,你會發現有無數的殘酷行為加諸他們身上,因為這有助於一些人達到他們的目的,可是你很難找出任何來自非理性信仰的仁善風俗。基於迷信的殘忍在古希臘—羅馬時期不如在更早之前那麼盛行,儘管毫無意義的殘忍非常普遍,比如古羅馬的角鬥表演,但綜觀整個歐洲黑暗時代(5)和中世紀,源於迷信的殘忍再次廣為傳佈,尤其是對於異教徒和女巫的宗教迫害。
大多數宗教中的神話表達了對死亡的恐懼。基督教之前的大多數宗教告訴人們,那些死去的人即便還活著,也不會活得快樂。近代,基督教告訴人們,絕大多數人會永生永世受折磨。如今,教會不再這麼說,巫術和異端思想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迫害。也許人們會從這些變化當中得出結論說,恐懼和殘忍對於現代人的影響遠沒有它們在幾個世紀之前的影響那麼大。無論如何,我想有些人會認為這種說法適用於西方諸國、印度和錫蘭。
歷史表明,大多數時代和相當多地方的人對於幸福都有一種非理性的恐懼,由此引發了無數不必要的痛苦。我想,我會淺薄地把這種對幸福的厭惡視為只適用於他人的幸福。大部分人的天性裡潛藏著一種恐懼,覺得自己的幸福很危險。禁慾的衝動有著很深的根源。希臘人敬畏復仇女神,覺得狂妄自大會招來懲罰。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害怕炫耀自己的健康或者財富,這源於一種迷信,覺得這麼做會帶來厄運。即便我們確信這是站不住腳的,它還是在我們身上留存了下來。可是對現代文明人而言,這不過是那些早年主宰過各種人群的狂熱自卑感的幽靈。在基督教世界以及印度,禁慾的生活一直是聖徒的標誌,而至高無上的神聖性一向只歸禁慾者享有。人認為會取悅眾神的那些東西,也對映在他們自己的感情上。為什麼閃米族的神摩洛會樂見人們以兒童獻祭?我認為,其中一個解釋必定是人們視幸福為惡,而將這種想法加諸野蠻人的神身上看起來就合理多了。對於這個以及其他宗教的獻祭,另一個解釋是,人們以為神必然珍視人認為寶貴的東西,所以他們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忍痛割愛地敬獻給神,以此證明他們是虔誠的。同樣的情緒,儘管在形式上不那麼殘忍,也成為基督教虔敬的一部分,並有讚美詩為證:
如果你要教我讓出
我最珍視的東西,那它從來就不是我的。
我只讓給你屬於你的東西。
如你的意旨所願。
為什麼聖奧古斯丁認為未受洗的嬰兒都要下地獄?我想,這並非出於對嬰兒的恨,其心理根源是對自己的仇恨。恨自己是一種情緒,有時比我們所認為的要普遍,它很容易以施暴他人作為宣洩途徑。把子女獻給摩洛神的人覺得自己活該受神的懲罰,不過他希望他的孩子受罪能讓神滿意。
罪惡感或負疚感是整個情感體系的一部分,它們與主宰和被支配這對相關又相對的慾望有關。大多數人兩者兼而有之,只不過有些人是這個慾望更強些,有些人是那個慾望更強些。受人支配與主宰他人的願望幾乎一樣,都是深刻的、自發的。只有兩者並存,才使社會不平等這一體系持續存在多個世紀成為可能。國王、教士和貴族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一些人在命令他人中找到快樂,而其他人則顯然在服從他人命令中找到了同等的快樂。即使是那些有絕對權力的人,也樂於相信天上有一干神明或某個神祇,權力甚至比他們還要大,自己理應對其俯首聽命,一如自己的臣屬理應對自己俯首聽命。在所有具有實力的社會機構中,都有這樣的等級秩序,領導者在一級,追隨者在另一級。而宗教信仰領域尤其如此。那些發明宗教或者使宗教被廣泛接受的人都很傑出,宗教在他們身上起到的作用要遠遠大於在宗教氛圍最為濃郁的社會里凡夫俗婦的身上起到的作用。傑出宗教領袖身上的特質因人而異,因宗教而異。其中一類的身上,無論是領導衝動還是服從衝動都格外強烈。我認為羅耀拉(6)或許可以視為這類人的一個典型。對於一個有這種心態的人而言,罪的概念以及與此相適應的神話環境是非常恰當的。對某個神明或者眾神而言,他本人是個不幸的罪人,他可以屈尊關起門來獨自祈禱,不在其他人面前丟臉;可以放棄享樂,甘願受苦,以求得寬恕;他相信這些苦難怎麼也比不上地獄裡的苦難,作為地獄之苦的替代,它們是可以承受的。這樣,當他用想象創造出上天的權力時——相比之下,他可以承認自己不過是條蟲——他的服從衝動完全得到了滿足,卻不會對他的統治衝動產生任何阻礙。相反,由於所有人都是有罪的,而他正同自己的罪進行著英勇頑強的鬥爭,所以他完全有權把透過自我約束獲得的品格力量用於約束他人,這對他而言有著同樣的愉悅。他自己是禁慾的,推己及人,因而他很容易勝任剝奪他人快樂這種事,他自己則早已放棄了這些快樂。儘管對我們而言,他可能看起來不懈地追逐權力,可是在他為自己劃定的良知範圍內,卻是致力於推崇美德的。大多數嚴厲的道德家習慣性地認為快樂不過是種官能,當他們戒絕感官愉悅時,並未注意到權力的樂趣——這對男性的氣質而言更具吸引力——沒有被納入他們禁慾式的自我否定之中。這種心理在強勢的人當中的普遍存在,使得罪惡之說如此流行,因為它把對上天的謙卑和在塵世中的我行我素完美地結合了起來。罪的概念對今人想象力的影響已經不如中世紀了,但仍然支配著很多牧師、地方法官和學校校長的思想。當阿諾德博士在科莫湖邊散步時,映現在他腦子裡的可不是眼前的美景,他告訴我們他在沉思道德上的惡(7)。我倒認為,令他陷入憂心忡忡的反思的恐怕是男學童們道德上的惡,而非公學校長道德上的惡。不過,也許這恰恰使他產生了不可動搖的信念:鞭打男童能促其上進。相信“罪”之說,總是給有德者以豐厚的回報,其中之一就是讓人有機會把痛苦強加於他人,自己卻不受良心譴責。
透過發明神話,人類用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出了一個與我們的偏見相呼應的宇宙。在這個宇宙中,兩者之間的關係是熱烈的,是對愛恨的表達;在這個宇宙中,人們撫慰上天權威的手段正是他們用在塵世君主身上也很奏效的那些;在這個宇宙中,人類情感的全部色彩都被投射在斑駁混亂的外部世界。我們愛,因此眾神可能是仁慈的;我們恨,因此眾神可能是殘忍的;我們希望服從無可置疑的權威,因而我們是虔誠的;我們希望發出無可置疑的權威,因而相信自己是神的代言人;我們感到恐懼,於是匍匐在地;我們心存希望,於是仰望上天。每一種情緒反過來都在神話中找到了它的體現。害怕使人們對鬼魅產生恐懼,希望使人們生出了對天堂的預期。如果發生了地震,那是因為我們有罪;如果莊稼豐收,那是因為我們虔敬神明。外部世界因果關係的整個過程與我們自己的感受是一致的。並非一切都會如我們所願,但是,當事情並不如我們所願時,那是由於高高在上的神靈降怒於我們。世界就像一個吵吵鬧鬧的大家庭,有時讓人心煩,但始終溫暖閒適,像家一樣。
在過去4個世紀裡,科學逐漸呈現給我們、讓我們接受的世界是非常不同的,而且給出了截然不同的憑據。科學人士要我們相信它,並不是因為它是我們所預期的,而是因為它是我們所發現的;並不是因為詩意的視界提示我們它們的存在,而是因為事實的緩慢累積使之變得可能。人們發現,物理學對物質世界的探究越深入,世界就越和我們所能想象的任何東西都格格不入。儘管我們只有透過各種感官去了解物質世界,但目前看來,我們仍然得出這樣的結論:物質世界極有可能與我們感知到的世界完全不同,我們所能瞭解的最多的是它抽象的邏輯結構。想象沒有被完全擯棄,但它現在如同立憲君主一樣,無法再自由地生造出東西,而是被限制在科學方法所允許的範圍內。它也確實在此間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但丁可以在24小時內穿越他那個時代的宇宙,可是現代天文學家的宇宙,即便你以光速移動,也要花上好幾百萬年才能穿越;在它的最外層之外,有著數不勝數的星雲,每個都像銀河系一樣浩瀚,它們正不斷坍塌,陷入茫茫的宇宙深處。這個天文學意義上的新世界浩瀚而又冷酷,沒有一處能讓渴望人間溫暖的人找到慰藉,因此,推崇古代制度的人抱怨唯物主義,說科學正在拋棄精神價值。持這種觀點的人則迫使自己忽略神話對人類幹過的好事——人祭,舉行殘忍的儀式,把人綁在火刑柱上燒死,懲罰求知者,經年累月地進行著。他們不得不忘掉殘忍,忘掉恰恰是人以自己的形象塑造了神,又把殘忍歸因於神;他們不得不忘掉地獄以及對地獄的恐懼,還有多少個世紀以來,恐懼壓抑人的精神所造成的病態痛苦;他們不得不忘掉,神話世界的殘忍被清除是在對科學不情願的迴應中發生的。而今,知識已經摧毀了以神話為藉口的殘忍,解放了人類。
有人可能會說,所有這一切只適用於過去的科學,現在已經不適用了;或者科學如今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它的毀滅性對於人類的威脅甚至遠比最最黑暗的迷信時期的情況還要糟。這種危險確實存在,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小覷它,但如果要戰勝它,不會是靠重拾古代神話或者默許當今的神話,後者正帶領人類走向毀滅。如果人類得救,一定是藉助於更多(而不是更少)的科學;一定是透過理解人類及其種種衝動,並發現各種途徑將人的衝動引向幸福和滿足,而不是像過去和現在這般引向始料不及且不願看到的災難。
(1) 出自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1809—1892)的名作《悼念集》(1850)。——譯註
(2) 此節連著上節,出自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第五幕第一場。——譯註
(3) 天文學術語,是指在地球上看到的月球被太陽照亮的部分。月亮每天自西向東移動,其形狀不斷變化,這就是月亮位相變化。——譯註
(4) 古代希伯來人十二支派中的十個支派。希伯來人反抗所羅門的繼承者雷霍博,建立了獨立王國。這個王國即以色列,它位於猶大和便雅憫這兩個保留支派所佔領土的以北地區。兩支派一起組成猶大南部王國。公元前722年,北部王國被亞述人征服,所屬十個支派被驅逐,逐漸為其他民族同化,他們的民族本體由此喪失。——譯註
(5) 黑暗時代的概念由義大利學者彼特拉克在1330年代提出,原本是為了嚴厲批評當時的拉丁語文學。後指在西歐歷史上,從羅馬帝國的滅亡到文藝復興開始的一段經濟文化衰落、社會崩潰時期,亦稱為中世紀前期。但19世紀以來,這一說法引發了爭議。——譯註
(6) 1491—1556,西班牙神學家,耶穌會創始人,羅馬天主教聖人之一,反對馬丁·路德等人領導的宗教改革。——譯註
(7) 在基督教神學中,“罪”不僅指錯誤的行為,更指人與上帝的疏離;“惡”則有兩類:道德上的惡和自然的惡。——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