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道德經》正如他所講的道一樣“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因為很“妙”,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之著迷,也引來了眾多學者為《道德經》做注,但由於其又很“玄”,人們做出的註解不盡相同,也出現了很多謬誤之處,包括新近出版的餘秋雨的《老子通釋》。
餘先生擅長寫散文,早期的《文化苦旅》寫得不錯,而他自述要寫《老子通釋》的原因是老子著作在西方很普及,西方人都把老子看懂了而國人卻知之甚少,他自告奮勇地要向國人普及老子思想。這個出發點是好的,但如果他在盛名之下普及了一個錯誤的老子思想,那對於國人理解老子而言是個災難,更何況他說了是用“現代哲理散文詩”的方式來寫作這本書,既要結合自己散文寫作的特長又要標榜它的哲理性,對於解讀老子這樣一部帝王之書來說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道德經》作為一部兩千多年前出現的著作,在流傳過程中經歷了不少修改,一說是為了避諱皇帝的名字,比如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古本《道德經》寫的是“道可道,非恆道”,為了避諱漢文帝劉恆的名被改成了“道可道,非常道”;二來是佔據學術統治地位的儒家為了支援自己的思想對《道德經》做了修改,比如古本中的“執今之道,以御今之有”被改成了“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修改後體現了儒家典型的“吾從周”的復古思想。
因此,我們想要正確地瞭解老子原滋原味的《道德經》首先要參看古本,並重點參考早期的古人對它所做的注。筆者將對曹魏時期王弼所做的《道德真經注》做疏,以期更加接近老子的思想,並指出《老子通釋》的謬誤之處。備註:本文在關鍵處會引用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版《老子五千言》,下文簡稱古本《道德經》,不做特別說明的版本都預設為現本《道德經》。
王弼,天縱奇才,十八歲就對《周易》和《老子》做了注,成為魏晉玄學的主要開創者之一,去世時年僅二十三歲。玄學是一門思辨哲學,筆者推崇王弼所做的注正是因為它的思辨性,筆者批判《老子通釋》正是因為餘先生把老子思想不加思辨的散文化。下面開始。
《道德經》第一章
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王弼注: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
六如疏:可被說出來的“道”和可被命名的“名”,都屬於“指事造形”——《說文解字》序曰: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可被識別、意會和刻畫,都不是恆定的(常者,恆也)。比如樹被叫做樹,其實它不是“樹”,它是由枝幹葉根組成的東西,而葉其實也不叫“葉”,它是由葉柄葉肉葉脈組成的東西,所有這些東西我們都賦予了一個名字,他們會腐爛分解或再重新組成其他東西,所以他們都不是恆定的。在佛學的語境下可以理解成:樹,非樹,是名樹——樹並不是樹,它只是因緣和合的產物,亦即諸行無常。
六如疏:老子想要告訴人們他心目中永恆的“道”是什麼,但一旦說出它是什麼,就不是那個永恆的“道”了,因此在這句話裡巧妙地用它“不是”什麼來解釋“道”,道是不可描述的,不可命名的。
老子: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王弼注: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
六如疏:一切“有”都是從“無”中誕生的,因而“未形”、“無名”創生了“有形”、“有名”,繼而再滋生了萬物,所以有名是萬物之母。道就是這樣“無形無名”地創生了萬物,而我們並不知道它為何這樣玄之又玄。
六如疏:結合老子在後文中提到的“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可知在老子的世界觀裡萬物產生的次序是:“無”生“有”(即天地),“有”(天地)再生“萬物”。古本《道德經》說的是“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不論是始還是母都定於“萬物”,並沒有出現“天地”,符合老子萬物平等的思想。王弼的注中也沒有出現“天地”,他當時所注的這句話很有可能與古文《道德經》一致。而把“萬物之始”改成“天地之始”,更像是儒家的傑作,能夠體現出天地先於萬物生成,天地養育了萬物,然後再來一句“人,下長萬物,上參天地”,“聖人何其貴者?起於天,至於人而畢”(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就可以為皇帝替天統治萬人萬物塑造合法性。從此以後萬物是天地所生而人最靈變成了儒家的共識,北宋邵雍在《人靈吟》中寫道“天地生萬物,其間人最靈。既為人之靈,須有人之情。若無人之情,徒有人之形”,正如同時期的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提到的“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儒家(理學的開創者們)這時才復歸對萬物起源的形而上的探討來支援聖人之道“仁義中正”的合理性,而老子比他們早一千多年就作了說明,但得出了讓儒生們大跌眼鏡的相反結論: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老子:故常無慾,以觀其妙;
王弼注: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於微而後成,始於無而後生。故常無慾空虛,可以觀其始物之妙。
六如疏:所謂妙就是微(精深)的極致,萬物從微開始形成,從無開始生長,因而我們在無慾空虛的狀態下可以觀見“始物”的微妙。
六如疏:《說文解字》觀,諦視也,即仔細地看。那為什麼無慾可以觀其妙呢?觀其妙的物件王弼認為是“始物”,也就是“天地”的起源,亦即“無名”。天地之始本來就是無,當然也沒有慾望或喜好,無慾是無名的屬性,我們只有在無慾的狀態下才能觀見無名的微妙——故常無慾,以觀其妙。那老子觀見了什麼妙呢?無名天地之始,“無名,無慾”對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就是老子在常無慾的狀態下觀見到的奧妙之一。正如“觀自在菩薩(老子)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常無慾)照見(觀)五蘊皆空(妙)”,老子跟菩薩一樣是個覺者。
六如疏:古今之學者在爭辯這句話的斷句,有一種斷法為“故常無,欲以觀其妙”,這樣的“欲”就不是慾望的意思了,而變成了“想要或將要”。這種斷句方法不符合古本《道德經》的原句“故恆無慾也,以觀其妙”,如果從“無”處斷開,“欲也以觀其妙”就無從解釋。因此,筆者認為王弼的斷句是合理的。
老子:常有欲,以觀其徼。
王弼注:徼,歸終也。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後濟。故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
六如疏:徼,指歸終、最後、結果。凡是“有”被利用的地方必有“無”的作用。欲的本質是隨著道然後發揮作用,因此常有欲可以觀見萬物之母(本質上是無)的作用結果。
六如疏:王弼提到“凡有之為利,必以無為用”實際上是引用了《道德經》第十一章的內容“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這句話結合老子舉的例子來理解,比如“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意思是說三十根輻條組成一個車轂,正是因為它們拱成一個空殼(無),才造就了車的用途。同樣的,欲是隨著道發揮作用,有欲背後必存在“無”的作用。因此,我們可以透過“有欲”來觀見背後“無”的作用結果。王弼的引用很好的解釋了這句話的意思。
老子: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王弼注:兩者,始與母也。同出者,同出於玄也。異名,所施不可同也。在首則謂之始,在終則謂之母。玄者,冥也,默然無有也。始母之所出也,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謂之玄者,取於不可得而謂之然也。謂之然則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則是名則失之遠矣。故曰,玄之又玄也。眾妙皆從同而出,故曰眾妙之門也。
六如疏:“兩者”指上文中的“始”與“母”,都來自於“玄”——默然無有(本質上是無)。“異名”是指“無”生成的物件不同,在前被生出來的叫“始”,在後被生出來的叫“母”,生出“始”和“母”的東西,不可以被獲得來命名,因此不可以言說,都被稱之為玄。而之所以把其稱之為玄,是由於其不可得而只好這樣稱呼。這樣稱呼的話就不可以只把它定於一個玄上,也會導致給它命名就會有很大的錯誤。因此說,玄之又玄。眾妙都是從同一個地方(無)出來的,因此也被稱為眾妙之門。
六如疏:王弼認為“兩者”是指“始”和“母”,也有學者說是“無”和“有”,筆者傾向於王弼的說法。如果“兩者”是“無”和“有”的話就無所謂“同出”了,因為整篇道德經並沒有說“無”生於“無”。王弼對“玄之又玄”的解釋比較有意思,因為玄是默然無有,不可得,所以不可能用定量的“一”來形容,所以“玄之又玄”。這種解釋是說得通的。
到此為止筆者才算完成對王弼所注的《道德經》第一章的註解。老子思想如此玄妙深邃,迄今讀來依舊歎為觀止。
最後來看看《老子通釋》對《道德經》第一章的斷句和譯文,附上筆者的批註: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餘秋雨:道,說得明白的,就不是真正的道。名,說得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名。
六如批註:餘先生認為道在老子看來不僅文章開頭說不明白,而且直到文章結尾也說不明白;不僅自己說不明白,而且別人也說不明白;不僅現在說不明白,而且永遠也說不明白——既然怎麼樣都說不明白,餘先生是如何寫了一本書來講一個無法說明白的道理?能把說不明白闡述得如此淋漓盡致,不能不說散文功底深厚。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餘秋雨:無,是天地的起點。有,是萬物的依憑。
六如批註:餘先生講到這句話的斷句,提到了王弼主張“無名”、“有名”,王安石主張讓“無”、“有”獨立,而餘先生則主張兩者皆可,區別不大,順語氣就好,他在翻譯時兩種都曾採用。自稱學者的餘先生不做嚴謹的考證開始在這裡和稀泥。王安石注的原文是“無,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終,故曰萬物之母”,“無”、“有”明顯與“無名”、“有名”的含義不同。而且把有說成是萬物的依憑實在不知所云,就跟讓一個不理解相對論的人去解釋相對論一樣。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餘秋雨:所以,我們總是從“無”中來認識道的奧秘,總是從“有”中來認識物的界定。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餘秋雨:其實,這兩者是同根而異名,都很玄深。玄之又玄,是一切奧妙之門。
六如批註:好吧,說了等於沒說。章太炎講治國學首先要辨書籍的真偽,其次要通小學。這個小學是指識字要通音韻、明訓詁、辨形體。餘先生一不辨真偽、二不通小學、三不關注全文上下的邏輯,何以正確解讀《道德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