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話“鬼”
說來不怕你笑話，我是個很怕鬼的人。
我本知道且堅信這世上並無鬼，可是我還是怕鬼。我小時候就怕鬼，隨著年齡增長，知道的多了，反而越發怕了。
記得小時候，有時在深夜醒來，睜開迷濛的睡眼，突然瞅見窗戶上映著一些“鬼魅”的身影，不停地晃動著，變換著姿勢。我嚇得一身冷汗，心跳加快，趕緊閉了眼，蒙起被子，不敢起床去上廁所。後來我明白，那其實是我們後園的一些樹枝花草的影子，在風的吹拂下產生的效果。現在我們兄妹聚在一起時說起來，我哥也說他小時候最怕那些個窗戶上的怪影。
除此以外，我小時候還總怕經過我家附近的河流的一處叫做龍王塘的地方，那裡有一座天然而成的小荒山，靠近河岸，形成一座孤島。那座荒山雖然小，但也是懸崖絕壁、荒草叢生的景象。它的下面是深潭，河水呈深綠色，環繞在荒山四周，靜止不動，不知有多深。常聽村裡人說，那深潭裡面有一個旋渦，形成一股暗流，有人游泳到此處，便被捲了進去，不再生還。
當我們要跟隨父母去一處山坡上幹活的時候，沿著高高的河岸上那條狹窄的小路前行，是最便捷的路途。每每經過此處，我便心驚膽戰，不敢往下望，覺得那河水裡躲著鬼怪，那泛著幽幽綠光的河水隨時會把人吸了進去。可有時又忍不住要偷瞄一眼，這一瞄就又把我嚇得心驚肉跳，於是我趕緊加快步伐，壯膽前行。若有父母兄妹陪同還好，有時一個人獨往，那種害怕，我都無以言說。
深不可測的河水裡，到底藏著怎樣的危機與秘密呢？那裡面到底有沒有旋渦與暗流？到現在我也不得而知。但村裡確實有膽大的男孩與男人，他們會選擇到那裡去游泳。因為那裡水深且平緩，浮力大，倒是游泳的好地方。實在抵不過好奇心的誘惑，有一回我也跟著我哥與另外幾個膽大的男孩兒，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套了游泳圈跟著他們去那裡遊過一次。當時游到那裡，只覺得水比其他地方要涼一些，越深的地方，河水愈涼。河面飄浮著一些白沫，隨著水波遊動。我渾身緊張，緊抱游泳圈，擔心著我們會不會遇到那個旋渦，會不會被水鬼拉了下去，或是被水蛇咬到。所幸，在各種擔憂中，我們並未遇到任何異常。但河水那種冰涼的感覺，卻是刻骨銘心的記憶，至今想起，仍然清晰。
在我小時候，我第三怕的東西便是墳墓。在我么叔家門口的斜對面，僅隔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座墳，後來，他房子的旁邊也增添了一座新墳，我每次去么叔家裡，最怕的東西便是它們了。我實在想不明白，么叔一個人怎麼敢住在那個每天都得與鬼魂相伴的木房子裡面。所以我夜晚是從來不敢在么叔那裡留宿的。可是那座新墳的邊上就是我么叔的那棵大橙子樹，每到橙子成熟的季節，碩果累累，黃澄澄的，掛滿枝頭。我們實在抵擋不住誘惑，便要拿了竹竿，壯著膽子走到墳墓邊去打橙子，有時橙子落下，還偏就落到了墳前、墳頭，我們也得對抗住恐懼，把橙子拿到手裡。不過這事，通常是由我哥哥和弟弟去做的，我是絕對不敢的。
關於對墳墓的恐懼，最甚的還是另外一個地方。我們村裡有一戶人家的女兒，長到幾歲的時候便早逝了，埋在河邊坡地上的一片小樹林裡。而那片小樹林，恰好又是我們去山坡上幹活的必經之地。因之，我最怕到那裡去，可是我又被山野那些有趣的東西吸引著，非常想跟著父母去那裡，以幫父母幹活為名，可以摘到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尋到一些山野之物，還可以俯瞰河水流淌，看到對岸的人家。可是每每經過那個小荒冢旁時，我便驚悸不已。我總是屏住呼吸，加快腳步，心慌意亂地迅速走過去，不敢回頭看，更不敢往那墳堆看，似乎魂靈鬼魅就在看的那一瞬間，便會附體上身一樣。
我家哥哥弟弟知道我害怕這個，可每每走到此處，便要故意嚇唬我。明明剛剛他們還跟我走在一起的，等到了那裡，他們便一溜煙跑起來，害我追不上，落在後面，我便媽呀娘呀地驚叫著跟著一陣疾跑。他們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喊道：“鬼來了，鬼來啦！”我承認，我現在想起來，我的心跳還是不自覺地加快起來。
好吧，我必須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
我甚至膽小到害怕打雷，害怕瓦縫間的亮光，害怕一個人從一個房間摸黑走到另一個房間……
小時候如此，長大了的我雖然膽子大了一些，但依然還是個膽小鬼。有時偶爾看到了某個殺人鏡頭，或是恐怖片裡的駭人鏡頭，我總是忙不迭地閉上眼睛，努力避免直面那些鏡頭。到了晚上，我便不敢一個人起床上廁所，我必定要開啟燈，叫醒老公，讓他陪我至主臥的廁所。我總覺得窗戶邊，或是鏡子裡懸著一顆女鬼的腦袋，她披頭散髮，張開血盆大口，吐著猩紅的舌頭，眼裡淒厲寒冷的光射向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猛地看向窗戶，發現啥都沒有，看向鏡子的時候，發現裡面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我自己嚇著自己，趕緊上完廁所回到房間，叮囑老公把門反鎖起來。
逢此種情況，如遇老公出差在外，我便只好門窗緊閉，開燈睡覺，拿了一個盆到房間裡以備不時之需了。
我如此怕鬼，可偏有人對我說，我現在的居住之地，曾經是殺人場，不知有多少冤魂孤鬼睡於我們小區的樓房之下……關於這，我倒想得坦然，既是人死後安身之處，想必是風水寶地，靈魂安息之所。可是當我夜晚一個人待在家時，那又另當別論了。
俗話說，只要你心中無鬼，何懼？我想此話有理，我如此怕鬼，大抵心中有鬼了。“鬼”，乃心魔也，被驚嚇過，心中不暢快了，人生過得不舒坦，身體欠佳，思緒太煩等，我想都是心魔所在。我不知道年幼的那些清苦艱難的生活給我帶來了什麼，我不知道看似一帆風順的人生歷程中到底隱藏著怎樣的不如意和對命運的抗爭，我不知道現世生活帶給我怎樣的雞零狗碎的煩惱和人到中年的壓力，我知道，每一個風平浪靜的湖面，或許隱藏著某些旋渦，或許即將迎來一些風暴。每一個努力活著的生命個體，都是某些堅硬與柔軟、強大與脆弱、勇敢與畏懼的結合，我們時常激勵自己，人生當無所畏懼、勇往直前，殊不知，有時，我們處在懸崖邊沿進退兩難，有時，我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有時我們站得有多高就摔得有多慘……
有時，紛繁生活帶給我們的，遠不止這些。一路走來，有多少複雜的人事需要你去應對？而人活一輩子，又有多少酸甜苦澀的滋味需要你去親嘗呢？所有的這些，算不算生活中的“鬼怪”呢？它們，等著你去去打敗或者驅散，屈服於“鬼”，你便做不好人。
青天白日之下，我為什麼突然要寫這個話題呢？緣於昨天是中元節。昨日，我突然興起，想要去夜遊真武山、夜訪秀峰寺一番。想著若在夜晚去爬山，可以吹山風，聽蟲鳴，賞月色，感受大山的幽靜，聽禪聽寺廟的鐘聲，該是怎樣美好而又獨特的體驗呀。可是我連邀了五位好友，他們均因中元夜的一些“講究”而不願前去。其中有細心的好友叮囑我查一查是夜似乎適合出遊，見我依然不能打消念頭，又提醒我一定要慎重考慮。說來說去，我本打算自己開車前去的，可想想路途幽暗，加之那裡山大，路抖，彎急，萬一如何如何，還不應了“魔咒”。於是有些害怕，便放棄了，決定去江邊走一走。“江邊散步，要去嗎？”我問那位好友。她回答：“不，今晚我還是安靜地待在家吃青菜吧，江邊我是不會去的。”我向她轉告魯迅先生的話語：“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神，然而她，卻疑惑了。”
反正，我雖然怕“鬼”，但是絕對不會相信這世上是有鬼的。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與習俗裡，中元節即是鬼節，這一天，地宮將開啟地獄之門，已故魂靈可以回家與親人團圓。人們會準備一些冥幣、水果、酒水等以祭祀先人，請其享用。人們祭祖，上墳，點荷燈， 為亡者魂靈照亮回家之路，在中國人的信仰裡，總是充滿慈善與溫情。
所以，中元節的意義在於祭奠先靈、緬懷祖先、表達哀思，並非鬼魂出沒，四處飄蕩，會去驚嚇與傷害活著的人。所以是夜不能出行，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秋夜天轉涼，荒僻之處存在安全隱患，停留在外，固然是不好的。我在想，若是活著與死去的親人、朋友之間能夠在中元夜相互看見，擁抱，感應，那該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情呢。
只是活著的人，總是懼怕死者的，睜眼閉眼之間，氣息已無，人就轉變為鬼。而惡鬼、餓鬼、厲鬼、冤鬼等瘮人形象又常於一些無厘頭的恐怖片中存在，人們的意識形態裡便有了對鬼的排斥和懼怕，而全然忘了大多數鬼活於人世的時候，曾是面慈心善、可親可敬的好人。而且我們目前尚活著的每一個自己，終有一天也會化作鬼魂。所謂的聽候閻王爺的審判，好人上天堂，壞人會下地獄等語，也無非是人們自我慰藉或自我激勵之辭。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宇宙間，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人死，無非是肉身化為骨灰或是骨架，躺於天地之間，魂歸大地而已。
如莊子所言，人本無生，無形，無氣，夾雜在茫茫境域之中，變而有氣，有形，有生，今又變而為死，是與春夏秋冬四時同執行。死者，無非是安穩地寢臥於天地之間，所以不必傷悲。莊子對待死亡，倒是格外的篤定與灑脫。
中元節已過，白晝到來，天地之間，晴空朗朗，烈日炎炎。想昨夜，涼風習習，明月皎皎，蟲聲熱鬧，鬼魂們一定歡歡喜喜地回來，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吧。
衢州市龍游第二高階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