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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詩人玉屑第八卷,講到了改詩與煉字煉句,其中記錄了不少古代大詩人的觀點和趣事。

我們經常在文學作品中,看到某某詩人口占一絕、即席而成、出口成詩等等故事。但是,很多人作詩,還是要“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

例如黃庭堅說:對客揮毫秦少游,但是也有:閉門覓句陳無己。

詩人作完詩,僅是初稿而已,很多人會作不少修改。賈島有詩云:二句三年得, 一吟雙淚流。這三年不知道改了多少次。

一、關於煉字煉句

唐朝詩人白居易《金針詩格》中說:

煉句不如煉字,煉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以聲律為竅,物象為骨,意格為髓。《金針格》

宋朝範溫不以為然,他在《潛溪詩眼》強調了練字的重要性: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又云:"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

好句要須好字, 如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勸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於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

煉字煉句煉意煉格,這四個煉都是指作詩的時候,需要仔細斟酌,不厭修改。白居易有三不如,認為四煉有輕重之分。

對於白居易的四煉,範溫有認可:"煉句不如煉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有不認可:"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

古人四煉,其實就是對於詩稿的推敲,或修改字、或修改句、意、格等等。

二、改自己的詩

1、崔護改意

 唐人雖小詩,必極工而後已。所謂句鍛月煉,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後以其意未完,語未工,改第三句雲:“人面只今何處在?”蓋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

引用自《夢溪筆談》宋·沈括 

崔護《題都城南莊》傳說改過第三句,原因是崔護認為原句沒有表達出應有的詩意。不過,後人傳誦的卻是他沒有修改的那一版,可見作者與讀者的好惡未必相同。

2、杜甫改詩

杜甫曾有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出自《解悶十二首》

陶冶性靈在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

《漫叟詩話》中,記錄杜甫改詩的一個故事: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雲: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雲:“桃花欲共楊花語”,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漫叟詩話》

杜甫《曲江對酒》詩云: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轉霏微。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

李彭(字商老)聽徐俯(字師川,黃庭堅的外甥)說,在某人家裡,見過杜甫的詩稿,發現這首詩的第三句原先是:桃花欲共楊花語。然後改了三個字,成為後來流傳的這一稿。

可知,杜甫貴為詩聖,也是“字不厭改”。

3、白居易改詩面目全非

大家都知道白居易老嫗能解的故事,說白居易作詩,一定要老婦人能明白,否則就改到老婦能明白。所以很多人認為白居易的詩“近於鄙俚”。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復易之。故唐末之詩近於鄙俚。《冷齋夜話》

有人不以為然,不看作品只聽故事,就如此判斷白居易不公平。

又張文潛雲:世以樂天詩為得於容易,而耒嘗於洛中一士人家,見白公詩草數紙,點竄塗抹,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

苕溪漁隱曰:樂天詩雖涉淺近,不至盡如冷齋所云,餘舊嘗於一小說中曾見此說,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載之詩話,是豈不思詩至於老嫗解,烏得成詩也哉!餘故以文潛所言,正其謬耳。

蘇門學士張耒說,我曾經在洛陽朋友家中,見過白居易的詩稿,修改的很頻繁,甚至有的詩稿改完以後,幾乎看不出是原作了。

宋朝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作者)說,白居易的詩最然淺近,但是不至於像惠洪和尚(《冷齋夜話》作者)所說。假如一首詩真的是不懂詩的老人完全明白,那還是詩嗎?我贊成張耒的看法,白居易作詩精益求精地不停修改,說明白居易作詩非常講究。

4、歐公一字不留

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不留一字者。《呂氏童蒙訓》

歐陽修做完詩,把詩稿掛在牆上審閱,有時候修改完了,原來的詩稿一字不留。

5、黃庭堅常年改詩

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略,如宗室輓詩雲:“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雲:“屬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呂氏童蒙訓》

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蘇門四學士之一),常年改詩,經常把以前的舊作改來改去。所謂詩文不厭改也。

《呂氏童蒙訓》記錄,原作“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雲:“屬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東皋雜錄》記錄,原作“學語春鶯囀,書窗秋雁斜。”後改曰:“學語囀春鳥,塗窗行暮鴉。”《王直方詩話》記錄,原作:“百葉緗桃苦惱人。”“欲作短歌憑阿素,丁寧誇與落花風。”其後改“苦惱”作“觸撥”,改“歌”作“章”,改“丁寧”作“緩歌“。

6、蘇軾:清詩要淘練,乃得鉛中銀。

蘇軾也是如此,《王直方詩話》中說:

東坡作蝸牛詩云:“中弱不勝觸,外堅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後改雲:“腥涎不滿殼,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餘以為改者勝。《王直方詩話》

蘇軾在《崔文學甲攜文見過 》一詩中說過:

清詩要鍛鍊,乃得鉛中銀。

三、改別人的詩

除了改自己的詩,還有人喜歡改別人的詩。

1、蘇軾為王安國改詩

東坡北歸時,過其書齋,煮茗題壁,又書一帖雲:嘗見王平甫自負其甘露寺詩:“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餘應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上,但恨“飛”字不稱耳。平甫沉吟久之,請餘易,餘遂易之以“橫”字,平甫歎服。大抵作詩當日煅月煉,非欲誇奇鬥異,要當淘汰出合用字。此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三日甲子玉局老書,而趙德麟以為陳知默詩,東坡必不誤矣。遺珠

王安國,字平甫,王安石之弟。他詩中有一聯:平地風煙飛白鳥,半山雲木卷蒼藤。

蘇軾認為這一聯中,下聯的“卷”字很好,但是上聯的“飛”不相稱,改為了”橫“。

3、詩僧 改一字

  皎然以詩名於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聖澤”,“波”字未穩,當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雲: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

又郡閣雅言云:

王貞白,唐末大播詩名,御溝為卷首雲:“一派御溝水,綠槐相蔭清。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鳥道來雖遠,龍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願向急流傾。”自謂冠絕無瑕,呈僧貫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貞白揚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筆書“中”字掌中。逡巡,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雲“此中涵帝澤”,休公將掌中示之。二說不同,未知孰是。

兩個故事,兩個詩僧,故事和詩是一個內容。

上聯:此波涵帝澤,下聯:無處濯塵纓。皎然或者貫休,把波改為了中,以中對處。

4、王安石 倒一字語乃健

《王直方詩話》中,記錄了王安石為王欽臣(字仲至)改詩:

王仲至召至館中,試罷作一絕題於壁雲:“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賦長楊罷,閒拂塵埃看畫牆。”舊雲“奏罷長楊賦”,亦荊公所改。《王直方詩話》

在《詩人玉屑》卷六中,也提到了這個故事:

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雲:“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荊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雲:詩家語,如此乃健。

王安石把第三句改了一下語序,日斜奏罷長楊賦, 改為:日斜奏賦長楊罷。並且說,詩人的語言應該如此。

5、韓駒 句中有眼

汪彥章移守臨川,曾吉甫以詩迓之雲:“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先以示子蒼,子蒼為改兩字雲:“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迥然與前不侔,蓋句中有眼也。古人煉字,只於眼上煉 。《苕溪漁隱叢話》

曾幾迎接汪藻,作詩恭維說::“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韓駒為其改了兩個字: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苕溪漁隱叢話》說,改了以後,句中有了詩眼。

4、王安石偷句 

王安石很喜歡把古人詩句拿來,改一改成為自己的作品,有人笑話他,也有人認為他有點鐵成金的本事,《苕溪漁隱叢話》中記錄了這一首:

王駕《晴景》雲:

“雨前初見花間葉,雨後兼無葉裡花。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

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餘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云:

“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百家詩選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為改正七字,遂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鑱斧之跡,真削鋸手也。《苕溪漁隱叢話》

王安石編選過唐《百家詩選》,其中選了王駕《晴景》這首詩。不過,王安石意猶未盡,把這首詩拿來,改了一改錄入自己的詩集裡。《苕溪漁隱叢話》認為,王安石改了以後,比唐詩好。

結束語

關於改詩,《唐子西語錄》有一段話:

詩在與人商論,求其疵而去之,等閒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雲:“敢將詩律鬥深嚴”,予亦云:“詩律傷嚴近寡恩”。

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強所為,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唐子西語錄

詩人作詩,一個字也不要放過,只要覺得不好,就一定想辦法找到合適的那個字(穩當字)。

詩律嚴格,感覺合適的字可能不合律,合律的字不足以發明詩意,因此有人會發牢騷。其實,那是作者的功力不夠。作詩有難有易,為了圖省事,避重就輕,永遠也不會進步。

唐庚(字子西)說: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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