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落葉詞兩首: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
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
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悽風打畫橋。“ 納蘭性德《於中好·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納蘭性德和髮妻死亡的時間,真是一個奇異的吻合。在納蘭性德妻子的墓誌銘上,寫著”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立碑的時候是”今以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葬於玉河皂莢屯之祖塋。”這篇墓誌銘是當時中書舍人葉舒崇所撰,並勒為碑文。
而八年之後,納蘭性德“卒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已醜,年三十有一”,這是他的墓誌銘,那麼這個五月已醜已經推算出來,就是五月三十日,至於墓誌銘為什麼不寫明是五月三十日,或者是有意避開納蘭性德和妻子的死亡時間,這倒給納蘭性德的死亡蒙上了神秘的面紗,他是病死還是殉情呢?
納蘭性德20歲迎娶了18歲的漢旗女子盧氏,盧氏精通文墨,善書,兩人過了三年恩愛非常的婚姻生活,可是隨著孩子的誕生,這位年輕的母親死於產後的疾病,享年二十一歲。
從納蘭性德短暫的人生來講,這次刺激實際終生都沒有緩過勁來,一直生活在喪妻的陰影裡,哪怕他續娶了太太,在生命的最後一年有了溫婉的江南才女做妾,但他認為那都是妻子的替代品。
雖然無從得知納蘭性德和盧氏的相處到底是怎樣的細節,但是從納蘭性德一直不能淡忘他和妻子相處的種種甜蜜,可想而知這份深情,是深入骨髓的。
納蘭性德保留了妻子生前所在的住所,在公務之後,妻子的生日和忌日,他都要過來憑弔。
“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納蘭性德
比如在這首詞裡,我們終於知道了這位薄命的盧家女子,生在農曆十月初五。
從傳統的季節上來,十月是冬天的開始,是早冬和初冬,從節氣來講,往往在寒露和立冬節氣裡。北方的京城,納蘭性德的宅邸和別墅,應該是黃葉蕭蕭,最深沉的秋深和早冬。
如果她的妻子活著,這個月會有重大的生日宴會或者祝福,賞菊花,穿新襖,踏落葉,點紅燭,十月小春天,如同紅樓夢裡,賞海棠和菊花。對了納蘭性德庭院裡種著草本秋海棠,沒準還在樹叢中看見反季節的花開。
但是這些在妻子死後,都蒙上了灰暗的色彩,而早冬的冷風,讓他覺得更加冷。
這應該是妻子死後第二年或者第三年的作品。
自從妻子死後不久,在當年的七夕和重陽節左右託夢給他,納蘭性德尋求夢裡和妻子相會,已經成為了重要的寄託,哪怕多年後,已經知道這純屬夢幻,他依然願意把寶貴的時間和情感儀式化。
他在妻子生日的前夜,又來到這裡,這裡因為女主人已經離世,而納蘭性德又要求保持原狀,因為那裡還殘存的妻子的味道,所以就算是勤勞的僕人也無法大規模整理和修繕。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
還是從前的簾子,但是簾子上已經落滿灰塵。
窗戶和床上還是從前的窗簾,垂著緞帶,但是北風從窗戶的縫隙進來,或在他推門的剎那,那些絲帶都飄動起來。
這裡的荒冷可憐,是妻子的可憐也是他的可憐吧。他用靈魂在這裡和妻子相會,就算是紅燭燃起,門窗緊閉,營造了和從前一樣的小溫馨,但是到底不是過去。因為一聲我回來了,沒有迴音,但顯然納蘭性德固執地溫柔著,彷彿她還在,給她又送了什麼禮物呢?
納蘭性德只是不願意醒來而已,但是在失去妻子的兩三後,不由得他不醒,因為死亡和存在是兩碼事。他或者不願意在這個房間裡哭泣,卻忍不住刺心,還是落了淚。
他看到妻子的妝臺邊依然放著翠翹,那是打扮之後盛裝在世人面前的修飾。
他看了很久,回憶妻子在妝臺前的樣子,這些實物或者可以安慰他,這是她的房間,她會回來。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
實際納蘭性德是在妻子的房間逗留兩天之久,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打岔,生日前算提前祝賀,生日時相守。納蘭性德留在房間裡,紅燭搖曳,溫暖如春,營造著一種類似從前的氛圍。
而農曆十月會於寒冷中白天有明麗的太陽,類似早春二月,所以十月叫作小春月,小陽春。那麼花朝又叫落花朝,在唐朝是早春二月,梅花邊開邊落,百花開始盛放。
那麼納蘭性德說這小房間裡,佈置得像二月春天的花朝,實際是祝福妻子的冥誕,這是最深厚的寄託。當然納蘭性德是有這個財力的,現實中他也許比我寫的佈置得更完美溫馨。因為他在這早冬的寒冷裡,守到天亮,而室內的溫暖和溫馨,延續了一整個晚上。
但是在這如夢的房間之外,在這人為維持的永恆之外呢?那是真的現實。
“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悽風打畫橋。
現實就是京城的十月,寒雨霏霏,風雨中搖曳著快要落盡葉子的楊柳,而楊柳脫盡葉子,還在那裡搖擺,彷彿守望,彷彿一種連綿不絕的淒涼的相思和情誼,而在蕭條柳枝之外,是熟悉的園林畫橋,它們沐浴在悽風冷雨裡。
在那座橋上,他曾經的妻子,在榴花繁茂的季節手持榴花走過,是為了祈求和納蘭性德生生世世雙雙對對,那時候的她在斜陽的沐浴下,青春靈動而柔情。但現在,那些都冷了。
納蘭性德知道妻子已經死了,由不得人心不願,由不得溫柔和夢,還停留在過去的地方。
“衰楊葉盡絲難盡。”是他真實的心理,因為他的感情已經失去現實的平衡感,無限寄託在一個從人世消失的人身上。他知道這種悲哀,但是他無法自救,也不想自救。
他一定對妻子有過山盟海誓,有一種悲涼,,誓言還在,人沒了,活著的人該如何面對自己說下的話,發過的誓?
納蘭性德選擇了最傷害自己的方式,在真實和虛幻間,想靠一種真誠,獲得一種踐行的真。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性德《浣溪沙》
實際知道盧氏的生日,就能夠明白納蘭性德這首詞真正的認真和深情。
這明顯是在妻子生日前後,在和妻子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徘徊加祭祀。
此時是晚冬早秋,京城納蘭家有最濃烈的秋色。他站在房間裡許久,如果是從前,小夫妻一定會觀賞黃葉,並關上窗戶,但是現在這個體貼冷暖的人不在,只有風吹過蕭蕭黃葉,是一窗黃葉樹,就算是關上,也是他自己。
西風殘照。
十月有著小春氣候,類似的場景,讓他立馬陷入回憶,這裡的春睡,是春天,還是往年這樣的季節呢,或者都有。有妻子的家無論春寒冬冷都是暖和的。
納蘭性德沒有寫具體的時間場景,但是妻子曾經青春俏皮的身影,就在這裡,在這裡和納蘭性德無拘束的生活,家常自在,而最有靈氣的她和納蘭賭書對字也不怯場,歡快裡,是情緒激動下,連茶碗都帶翻了,這些生活的細節,真實生動可信。
年輕時的相逢和相愛,總是很容易如膠似膝水乳交融,也認為普天之下尋常夫妻都是如此吧,還有漫長的生活等著,誰會想到死亡?
就算是納蘭性德遇見其他的女子,他也不是當年的他,她更非那個當年的妻子。
不是人是佳人,實在是人的感情和真心,就那麼多。
老天給了納蘭性德最好的,卻又用失去懲罰他,我想他一生走不出的原因,也是靈魂苦苦追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之所以選擇這兩首落葉詞,是因為這裡的場景是在納蘭和妻子共同生活的小家園,而這個時間段是他妻子的生日。在年復一年無望的思念裡,納蘭性德的生命停止在三十一歲。納蘭性德的早逝肯定和妻子的離世相關,因為一個人長期走不出悲傷的悼亡,肯定是對精神和身體有摧殘的。
只是兩人的死亡日期如此吻合,到底是一種命運的巧合還是納蘭性德的自我解脫呢?這是一個讓人費解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