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王熙鳳八面玲瓏、巧舌如簧。賈府上下哪裡都少不了她忙碌的身影,處處迴盪著她獨具特色的笑聲,或放縱、或嘲諷、或威懾。她欺上瞞下、擅弄權威;掐尖要強、佔盡上風;機關算盡、害人終害己。
不見鳳姐想鳳姐,見了鳳姐恨鳳姐。對鳳姐深切痛恨的不僅是現在的讀者,《紅樓夢》批書人脂硯齋對她更是恨之入骨,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覺大限吞生金自逝”中,尤二姐飽受鳳姐折磨和羞辱,又被下藥打胎,最後尤二姐生無可戀,吞金而死。脂硯齋回後批示:
“鳳姐初念張華再領出二姐,轉念又恐仍為外宅,轉念即欲殺張華為斬草除根計。一時寫來,覺滿腔都是荊棘,渾身都是爪牙。安得借鴛鴦劍,手刃其首,寒千古姦婦之膽。”
這條批語應該是作者自己加註的,他在寫王熙鳳設計拆散賈璉和尤二姐的過程中,對於鳳姐的所作所為痛恨至極。尤二姐的故事應該是切實發生在作者生活中的經歷,作者對於鳳姐的一系列操作完全洞悉。不過這肯定是事後才知覺的,如果提前就知道鳳姐設此毒計,一定會想辦法化解的。
“小人鬥君子,覆滅如反掌;君子鬥小人,赤手搏龍象。”正直善良的君子時常為奸人所害,並不是因為智商低,而是心存善念,沒有把小人想象得那麼壞。王熙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謀求私利無底線。當時的尤二姐和賈璉都沒能完全看透她閻王的真面目,尤二姐最終遭其毒手。張華也在王熙鳳謀殺之列,因為旺兒的一絲善念,張華得以保命。
事情過後,《紅樓夢》作書人才如夢方醒,認識了王熙鳳的真面目。在他描述這段不幸遭遇的時候,對於鳳姐才有了斬殺之心。
作者心中塊壘,也必然要通過書中故事有所表達。作者想殺鳳姐的意圖,投射在賈璉身上表達出來。第四十四回鳳姐過生日,賈璉在家裡約了鮑二家的。鳳姐生日宴中途回家換衣服,恰好撞個正著。鳳姐醋性大發,先不由分說撕打了鮑二家的一頓,又打平兒。書中寫道:
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此時戲已散出,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
這是賈璉唯一一次在鳳姐面前發威,雖然沒能夠殺了鳳姐,可是也為作者抒發一些抑鬱之氣。
再一個要殺鳳姐的,便是尤三姐。第六十九回在尤二姐夢中,尤三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
“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藏奸狡,他發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憐惜。”
這一段讀來驚心動魄,尤三姐的靈魂現身尤二姐的夢中,她揭露了王熙鳳的奸險狠辣的真面目。王熙鳳把尤二姐騙入賈府,並非處於好意,而是立意要置她於死地。尤三姐勸告尤二姐去殺了王熙鳳,避免悲劇的發生。
根據脂硯齋的批語和尤三姐的觀點,鳳姐死有餘辜。他們兩人的出發點,都在尤二姐一案上。王熙鳳所做的傷天害理之事,卻不僅此一件,來看看與鳳姐有關的幾樁命案:
第一樁,賈瑞淫喪風月。
在寧國府的家宴上,賈瑞偶遇鳳姐,被她迷住。賈瑞三番四次地找鳳姐,想吃天鵝肉。鳳姐兩次設局整治賈瑞,先是放了他的鴿子,晾了他一晚上。無奈賈瑞死性不改,仍舊前去挑逗。這次鳳姐派兵遣將,讓賈蓉賈薔前去勒索賈瑞。賈瑞被迫寫下了欠據,又被凍了一整夜。他終於一病不起,罹患相思。賈瑞患病,要用人參入藥,鳳姐只推脫沒有了人參,給了他一點鬚子應付。最後,賈瑞無藥可治,跛足道人送來了風月寶鑑。賈瑞正照風月鑑,和鳳姐幾番雲雨之後,把性命搭了進去。正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賈瑞之死,看起來彷彿罪有應得。可是他開始見到王熙鳳,表達傾慕之意。王熙鳳完全可以聲色俱厲地制止他,當時斷了他的念想。可是鳳姐卻是故意勾引他,給他留足了想象空間,並且准許他到家中相見。賈瑞如同上鉤之魚,被鳳姐一步步拉向死亡的邊緣。
賈瑞最初的過錯,僅在於一念風流。終究沒有做什麼。可是鳳姐卻已經動了殺機,她暗中就想:
“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賈瑞是鳳姐手上的第一條人命,他死得荒唐憋屈。賈瑞之死,展示了王熙鳳閻王的一面。她玩弄他人在股掌之中,視人命如草芥。
第二樁,張金哥為情自殺。
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王熙鳳收受賄賂,為了三千兩銀子,不顧是非對錯,插手張金哥退婚案。勒令前守備之子退婚,令張金哥改嫁長安府李衙內。張金哥得知與退婚後自縊身亡,其未婚夫也投河自盡。
關於這件事,原著中給了鳳姐一個總評:“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脂硯齋則說:"幼兒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氣,又為痴貪輩一針灸。鳳姐惡跡多端,莫大於此件者:受贓婚以致人命。”
王熙鳳貪財害命的事情,數不勝數。作者只用一筆帶過,畢竟《紅樓夢》不能寫成鳳姐罪行錄。脂硯齋則進一步指出鳳姐罪惡深重,鳳姐眼中,只有權利名勢,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她不擇手段、不顧一切。殺人對她來說,真如碾死一隻螻蟻一般。
第三樁,鮑二家的遭羞辱自盡。
鮑二家的與賈璉偷情,被鳳姐撞破撕打了一頓,當晚上吊自殺。眾人聽了都吃驚,鳳姐卻說:“死了罷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鮑二家的之死,鳳姐難辭其咎。這件事如果給鳳姐加上殺人的罪名,恐怕不能服眾。可是根據書中流露的意思,鳳姐對於賈璉和鮑二家的這件事情處理,並不佔理,而是賈璉受了委屈。
賈母維護鳳姐,斥責賈璉的時候,賈璉是“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
鳳姐回到家中,仍然對賈璉不依不饒,硬是給自己找理。賈璉和她理論“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
賈璉一席話說得鳳姐啞口無言,以鳳姐的口齒,無理還要攪三分,能讓她找不到辭對,可見她做的事的的確確不在理上。賈璉多少找回了自己一點面子,脂硯齋對他的表現並不滿意,他說[妙!不敢自說沒不是,只論多少,懦夫來看。](庚辰雙行夾批)
以上幾宗死亡事件,都由王熙鳳直接或間接造成。賈瑞、張金哥、鮑二家的等人的死亡,脂硯齋對於王熙鳳的批判還算嘴下留情。可是到了尤二姐之死上,脂硯齋徹底忍無可忍了。他寫下多條批語,分別如下:
第六十五回蒙回前總批:[筆筆敘二姐溫柔和順高鳳姐十倍,言語行事勝鳳姐五分,堪為賈璉二房,所以深著鳳姐不念宗祠血食,為賈宅第一罪人。綱目書法!]
第六十八回,戚序本前批語:[餘讀左氏見莊公,讀後漢見魏武,謂古之大奸巨滑,惟此為最。今讀石頭記又見鳳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剛,佔步高,留步寬,殺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斫傷元氣不少。]
蒙古王府本回後批語:[人謂鬧寧府一節極兇猛,賺二姐一節極和靄。吾謂鬧寧府一節情有可恕,賺二姐法不容誅。鬧寧府聲聲是淚,賺二姐字字是鋒。]
第六十九回,蒙戚兩本回前批語:[寫鳳姐寫不盡,卻從上下左右寫。寫秋桐極淫邪,正寫鳳姐極淫邪 。寫平兒極義氣,正寫鳳姐極不義氣。寫使女欺壓二姐,正寫鳳姐欺壓二姐。寫下人感戴二姐,正寫下人不感戴鳳姐。史公用意,非念死書子之所知。]
脂硯齋說鳳姐極淫邪、極不義氣、極不受下人感戴;說鳳姐是“賈宅第一罪人”,又說她法不容誅。脂硯齋眼中的鳳姐,比鄭莊公、曹操等大奸巨滑都還差著鳳姐一大截。鳳姐罪孽深重,《紅樓夢》中雖然沒有寫明她的下場,可是脂硯齋已經為她判了死刑。他想親手殺死鳳姐,以警駭那些奸邪婦人。
脂硯齋應該是見到了鳳姐死亡真相的,他說鳳姐“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回首”就是死的意思,這一句算是交代了王熙鳳慘死的結局。她死亡極其悲慘,這大概就是”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真實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