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我就沒了娘，我的好媽媽，這好像是夢一場……”李美珍跪在靈車旁，一邊抽泣一邊哀唱，歌聲沙啞悲慟，不認識的人聽著都紅了眼眶。

這是她的工作：哭靈。

從開始的一場70元到現在的每場3000元，她已經成為了當地哭靈人的領頭者，還為自己的兒子買了婚房。

可當人問她怎麼做到想哭就哭，賺這麼多的時候，這個50多歲的女人從容答道：我曾被家暴了10年。

她本來跟在表姐的高蹺隊裡扮演花旦，談不上興趣，也算不上賺錢，只能說是有個活幹，勉強管飽。

有一次他們接到一個表演，在葬禮上踩高蹺演戲，在下場後她看到隔壁村子一個女人走到靈堂，撲通一聲跪下。然後就開始哭，邊哭嘴裡還在不停唱著，周圍的人被她感染，也在不停抹眼淚。

那時候她才知道世上還有哭靈這個職業，而且賺得還不少，一場70元，這可比她踩高蹺賺得多。為了多掙點錢，她回去讓人幫忙寫了一副哭靈的詞，自己試著唱。原本以為萬事開頭難，自己肯定會遇到問題。

可沒想到，滿滿一張臺詞紙，寫的全是父母吃盡苦頭，好不容易養大了孩子，還沒等到享福就去了。她光是念一段臺詞就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有這樣的哭勁，她感覺自己應該能勝任哭靈這個工作，為了能夠儘快賺錢，她見縫插針，無時無刻都在唸臺詞、學唱調，終於在不久後接到了她人生第一個哭靈的活。

那天下著大雨，她的哭聲混在雨水裡淒厲哀涼，足足有半個多小時，她整個人跪在地上哭得無力站起，比死者的親女兒還要令人心痛。

因為是第一次，僱主本來以為她會不熟練，還有點不太放心。可等她哭完後，他把70塊錢塞給了她，還送上一卷衛生紙，由衷地感嘆了一句：佩服。

從這一場後，李美珍彷彿得到了肯定，開始專門接哭靈的活。在她進入行業時，哭靈還沒有什麼市場，人們的需求小，活也少，因此價格也比較便宜。

等到過了五六年後，需求增多了，來接哭靈的人也多了，這個行業才算慢慢興起，價格也漸漸漲起來。她忙的時候，一天能哭三場，一場300多，相當於一天能賺小一千，最高的時候還做過3000的活，也算是十分可觀的收入了。

絕望黑暗的10年

據她陳述，她有8個兄弟姐妹，自己排行老三。奶奶雙目失明幫不了什麼忙，所以在父親出去打工後，就只有母親一個人帶孩子。

家裡條件不好，父親說沒必要養一個讀書的女孩出來，反正之後都會嫁人，又不能掙錢。因此她讀完初中後就輟學了。

在她十七歲的時候，同村的一個男人上門來提親，父親看他離得不遠，互相幫忙也能幫上忙，就爽快地同意了這門親事。知道自己就要嫁人後，她傷心哭了好幾天，抗拒結婚。可父親說，他們這樣的家庭，沒有資格挑別人，有人來提親就不錯了。

青春期的女孩心思敏感，這樣的一句話，無疑在她心裡戳了一根刺，想著現實的確如此，也就點頭同意了。

於是，在18歲的那年，她稀裡糊塗嫁了人，由此開啟了自己長達十年的噩夢。

她的丈夫沒有讀過書，也不認識字，兩個人平時根本沒有共同話題。他還一生氣就動手，對妻子拳打腳踢。而年輕的李美珍因為家裡窮，自卑軟弱，根本不敢向家裡人說。

這樣的沉默隱忍，換來的只有變本加厲。

她在結婚後與丈夫去了一家廣東磚廠，開始做苦力賺血汗錢。作為一個瘦弱的女性，她把所有重活累活都咬牙挺過來了，可這樣的懂事並沒有讓丈夫滿意，仍是不開心就動手。有時候甚至掐著她的脖子，把人按在架子上錘，每拳都打在脆弱的腹部。

沒有嫁妝，她自認低人一等，這就助長了丈夫一家的囂張氣焰。有次她被打到癱坐在地，姑姑走過來，圍著她轉了一圈後說：你就像我哥的一條狗。

再軟弱的人也有自尊，她聽不得這些話，但是又沒有勇氣反駁，只能拿著一塊磚往自己頭上狠狠砸過去，砸得頭破血流，心裡想不如死了算了。

這樣自殘的行為嚇到了丈夫，他立刻將人送去醫院進行縫合。在頭上拆線後，李美珍不想再忍受這樣的日子，揹著丈夫坐車回了孃家。在見到父母的一瞬間，她所有委屈都湧了上來，像撲進母親懷裡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自此，她待在自家的餐館幫忙，等丈夫一家來尋人的時候也咬死不回“家”。在她的堅持下，丈夫只能把兩個兒子扔給她在孃家養著，自己去了廣東繼續打工。

她本來下定決心想要離婚，可是兩個孩子還不到她的大腿高，都抱著自己說不要他們離婚，不想沒有爸爸媽媽。沒有一個父母能夠拒絕孩子的哀求，她也一樣。於是從這一年開始，她和丈夫兩地分居，各過各的。

從18歲結婚，到28歲學會反抗，整整十年的絕望日子，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心裡。因此每回哭靈，光是想一想曾經，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共情他人苦

李美珍對記者說道，其實她並沒有經歷過重要親人的過世，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能是天賦的原因，她的共情能力特別強，看到別的子女哭得傷心，她也忍不住哭。

但是有一種特殊的情況，就是人太過難受了所以哭不出來，她見到這樣的人會哭得更慘，一方面是想替那個人哭，一方面是真的忍不住心痛。

可惜女方的家人對這個小夥並不滿意，一直反對他們的愛情。他倆經歷了很多，對未來的計劃也制定過很多，好不容易才讓家裡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在結婚後他們很快有了兩個孩子，小孩非常乖巧，二人相處也十分和睦，可這樣的幸福在妻子確診癌症後戛然而止。曾經溫馨的小家變得壓抑，這個男人擔起丈夫的責任，他變賣家產，四處打工。治療三年，就花了100多萬。

可最後妻子還是走了，他負債累累，壯年喪妻。曾經家裡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彷彿一瞬間就老了。在葬禮舉辦時，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木木地站在那兒，眼神空洞望著遠方。

有的人在竊竊私語說他狠心，妻子過世都不難過。可李美珍知道，他是過於難過了。

在男人來找她哭靈時，她就聽過他們的過往。妻子臥床時，他永遠都是笑著說別擔心會好的。可當他一個人在外賺錢時，喝口水眼淚都能不知不覺流下來。

他哭了太多次，每一回都能因為妻子重新振作起來。可這一次目標沒有了，費盡千辛萬苦後還是陰陽兩隔。他就像丟了魂，站在妻子遺體旁，連哭的表情都做不出。

李美珍那時才知道，原來人傷心到極點會變得麻木。在葬禮上，她靠著棺柩哭得肝腸寸斷，一字一句唱著他們的曾經，眼淚浸溼了胸前一大片衣裳，就算不認識的人看見都忍不住紅了眼。她是在替那個哭不出來的男人痛哭。

她跪在企業家的靈堂裡哭，但亡者的兒女卻只是冷靜地看著她，完全沒有被哭聲影響。這不是因為她的哭靈不夠影響人，只是因為這兩人聽不懂唱詞的含義。

她唱的是老人白手起家的不易，一人撐起家庭的艱難，這是兩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所不能理解的。

他們只知道從出生後的三十多年裡，家裡環境優渥，吃穿不愁。只覺得父親的離去是生老病死，不會從老一輩的角度回顧一生。

還有一次，她受邀去哭一位老人，可到了葬禮上，她抱著老人的兒媳不斷痛哭。因為老人的兒子出國打拼，留下兒媳在家忙前忙後，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在葬禮上，老人的兒子卻攬著一個金髮妞。李美珍在哭的時候，一邊哭一邊說著兒媳命苦，直勾勾地看著老人的兒子唱到：你好狠的心。

世間百態，每個人的喪葬都會有著不一樣的故事，她每次都能很好地和死者共鳴，和生者共情。除了心疼死者留在世上的親人之外，還會有一點無奈。

看多了苦難就懂了珍惜

她見到過太多失去親友摯愛的人。有的孩子還沒有孝敬父母，就失去了機會，跪在棺材前面哭得撕心裂肺；有的失去了自己的老伴兒，就想跟著一起走了；還有的人失去了自己的子女，白髮人送黑髮人，幾十年的養育像是大夢一場，直接哭到暈厥。

每每見到這樣的場面，她都會感恩上天待她不薄，兒子常伴，父母安好。見過太多離別，她每次回家都會好好更好地對待親人。

在電腦剛興起的時候，兩三千一臺，她付款的時候一秒都沒猶豫。包括智能手機出來的時候，也是兩個孩子一人一部；有時候兒子帶朋友回家玩，她就把零食、水果全都擺出來讓他們吃。

周圍人說她對兩個兒子太好了，他們迷信兒子富養不太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兩個孩子都特別懂事，根本沒有不好的地方。

有一回接單的時候東家想要個孫子跪在靈前，可他兒子並沒有孩子，她就讓自己十二歲的大兒子去頂上。她從來沒有給孩子說過自己從事什麼職業，那天她跪在靈堂，邊哭邊唱，兒子就跪在她旁邊，披麻戴孝，眼淚和珠子一樣不停往下掉。

回到家後兒子十分安靜，開始幫她整理家務，學著做飯，那時候他還那麼小。有時候她一天哭三場，回到家都晚上十一點了，打開門一看兒子就坐在沙發上等她。這樣的孩子，她有什麼理由不去疼。

她不會因為見過太多離別就輕視死亡，相反她十分懼怕這件事，因為她愛自己的家人，她怕走了無法陪伴他們。她為父母蓋了一座新房，接他們進去享福；又為兒子買了結婚用的婚房。

她力所能及的把家給照顧好，還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餐飲店，每天和親人住在一起，日子過得快樂幸福。和朋友出去聚會的時候開朗大方，還很會活躍氣氛，玩笑逗樂。

精神上的快樂讓她整個人都顯得年輕許多，身材苗條，腰背挺拔，頭髮在後面高高束起，完全不像50多歲的人。

幹這一行二十多年，她跪太久哭太頻，膝蓋受不住，總是疼；嗓子也變得嘶啞難聽。但李美珍對這些都不在意，在她看來，凡事都需要代價。

她父母建在，兒子成家，自己還抱上了孫子，曾經的苦難和黑暗沒有成為她的束縛，反而破繭成蝶擁抱了全新的人生，一切辛苦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