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年),白石到了紹興。不知其間他又經過了怎樣的漂泊和跋涉,才來到了這裡。總之,他是倦了。
從前,面對前方望不到盡頭的漫漫旅途,他也倦,卻不似此時這般歸情急迫,以至於他要指水發誓,讓一汪湖水來見證自己思歸的心情。
夜深客子移舟處,兩兩沙禽驚起。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把酒臨風,不思歸去,有如此水。況茂陵遊倦,長幹望久,芳心事,簫聲裡。
屈指歸期尚未,鵲南飛、有人應喜。畫闌桂子,留香小待,提攜影底。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甚謝郎、也恨飄零,解道月明千里。
——姜夔《水龍吟》
蘇軾當年為表歸隱決心,亦說過“有田不歸如江水”之語。水不過無情之物,如何能解人情。只因人情觸不到、摸不著,不管怎麼說都是虛空,必傳之於物,才有實感。古時“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語,亦是指物為誓,將一腔深情託之於山川天地,便見出它的矢志不渝。
白石說心中歸意,也說得多了,往日不過泛泛地抒羈旅之情,此時卻非要外物來做個見證,彷彿如此才足夠分量。他真是倦了,若他不過孤身一人,心中無思無想,無知無識,來去江湖,倒也不失灑脫逍遙,偏他是心中有牽絆,胸中有抱負,筆下有千言,如此一來,漂泊就成了不得已之事。不得已,便有痛苦。而最痛苦的莫過於念及“長幹望久,芳心事,簫聲裡”,伊人盼望他歸去,已不知盼了多久,一片芳心,無法傳遞,只好訴諸簫管聲裡。
她臨風吹簫、衣袂飄飄的模樣,定是長久地印在了白石的記憶裡。可惜遙遠的簫聲,翻越不了千山萬水,抵達不了他的耳際。他只可於想象中痴想,伊人是如何盼歸心切,一如他思歸的心情:她若聽到喜鵲鳴叫,恐怕也會暗自欣喜,以為這是行人即將歸來的預兆了。
分明是自己痴情,卻將此番痴情移至情人身上,真是一痴再痴。唯其痴情至此,才會對桂花發願,盼那畫欄間的清秋桂子,將香氣留存得久一些,好待他回去後,尚能與伊人攜手月下,於馥郁花香中漫步遊賞。
他將伊人盼歸的心思,歸後情景想象得這般細緻,好似下一步就要結束羈旅生涯,歸去伊人身邊。然而,早在兩年前那個通宵不眠的秋夜裡,白石已在嘆息“衛娘何在”,今日又想要歸去何方呢?
不過是想念罷了。
白石只是太想念她,才會心心念念都是歸去,才會將無從實現的事想象得如此逼真。他自己也知道,是他太多情。多情惹來情債,多情換來十數年的悲歡離合,浮沉起落,多情讓他在歷經情殤後,仍舊不能自拔。
這麼多年過去,白石回過頭去,知曉他曾經渴盼追求的一切,不過如一簾幽夢,轉眼便散了。他伸出手去,只撈回一點時光的殘影,青春、愛情、功名、夢想,好比水上落葉,就這麼輕飄飄地流走了。他站立於三十九歲的尾巴上,回首看來時的路,一切記憶已染上了三十九歲的滄桑和風塵。而當他極目遠望前方時,卻只看到無邊的幽冥,未來沉入濃重的暗影裡,沒有光,也沒有方向。
四十歲應是不惑之年,白石卻覺得這世界影影綽綽的,讓他看不分明,滿心迷惑。過去倒是已經蓋棺論定,所以他能夠感慨一句“略曾如此”,好似《古詩十九首》中那句“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心靈的一部分還懵懂未覺,穿透不了這個世間茫茫的黑,另一部分卻已如風中殘燭,蒼老得幾乎要毀壞了。
此後將如何呢?白石真是茫然。唯有前塵舊事,因他總是記起,變得愈發清晰,好似一塊被打磨光亮的石子,硌在胸口生疼。可是疼也是好的,切膚的疼痛,總好過麻木。白石如此細緻入微地在腦海中描摹回憶,設想兩地相思,敘及相會情景,何嘗不是在為自己製造疼痛,彷彿非要自虐般地給自己上一場精神的苦刑,這場綿綿無期的思念才有出路。
事實是,他並沒有找到出路。站在此生的分界線上,白石撫今追昔,終於得出一個通透的結論: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疊鼓夜寒,垂燈春淺,匆匆時事如許。倦遊歡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賦,記當時、送君南浦。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揚州柳垂官路,有輕盈換馬,端正窺戶。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羇旅。教說與,春來要、尋花伴侶。
——姜夔《玲瓏四犯》
白石詞向來清空,詠物、記事、寫景,都喜歡別開生面,只寫神韻,寫氣度,抒情則百轉千回,或含蓄蘊藉,定要留下足夠空間,因而難得有《玲瓏四犯》這種直露明快之作,許是胸中種種悲情,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唯有直白道出。
這一年,白石滯留紹興,寫這首詞時已是歲暮。又是一年年關將近,他又將自己孤身耽擱在了異鄉。別人家都歡天喜地準備過年,他卻仍是局外人,站在別人的熱鬧之外,融不進去。很多次了,他都是這樣聽著鼓聲連連,看著滿街彩燈,淡漠著一個人過一個年。今年,他終是忍不住悲從中來:自年少失怙,浪跡江湖以來,真正的歡樂有幾多?我多麼厭倦這場永無止境的奔波,然而俯仰天地,縱觀今古,如此傷情之人又何止我一個。江淹當初不也吟唱《恨賦》《別賦》,寫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多情句子。
漫漫古今,茫茫天地間,有誰不曾嘗過離恨滋味。世界之大,人生道路之長,也唯有別情最苦。只是,黯然銷魂的,豈是離別之事,當是別時依依不捨之念,別後抱憾飲恨之情,是離別之事給人生帶來的遺憾和缺失。
奔波江湖半生的白石,感受自當格外痛切。
當時年少,白石也曾暢遊名都,走馬章臺,出入樓臺,偎紅倚翠,但當日之浪漫,也不過一場愁夢酒醒,明月亙古永存,逝水亙古東去,唯有他的夢,輕易便碎了。他唯一剩下的才華,可是才華有何用?杜甫說“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為尊”,李白更言“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值一杯水”,連白居易也道“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百無一用是書生,滿身才華,不能換取功名,不能助他實現抱負,不能喚回情人,不能給愛情一個現實的歸處,充其量不過為他贏來了一場終生的漂泊罷了。
一句“唯有此情苦”,是給自己前半生下了定論。追溯古今,放眼天下,原來他的苦竟是無可避免的,亦是無可消解的。既是如此,他又如何尋得到出路。他是註定沒有出路,只能在一盤死棋上橫衝直撞、彷徨無措。他的愛情何嘗不是一局死棋,從一開始就是無解的,他卻花了無數的心思,為它無數次地絕望,又無數次燃起希望,直到把一場華美幻覺熬成了刺骨的傷口,才知自己一直在走一條死路。
唯有此情苦,亦是白石對後半生的預感。歲月催逼,他的雙鬢已星星,額間眼角有了清晰紋路,風塵僕僕中,清癯的江湖客就快要老去了,他不大可能在某一日突然大徹大悟,也不會突然改變性子,所以,任他走到哪裡,任年紀如何增長,這百年身世,萬里乾坤中,他始終都要為此情而苦。
也罷,就讓白石在想她的時光裡慢慢老去吧。即使今日只餘下遺憾,美好早已消逝在風中,也沒有什麼能夠侵蝕他的回憶。只不過,他不是那種靠回憶存活的“古之傷心人”,而是試圖藉著每一次對過往美好和遺恨的懷想,以詩的悲哀瓦解生命的悲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