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紅樓夢#
《紅樓夢》是一部寫幻滅的小說,寫的全是“死”,沒有“生”,死法也是各有千秋,因病積鬱而死、煉丹服汞過多而死、備受家暴折磨而死、還有具有神話色彩的還淚而死……
其中,尤二姐的吞金而死,其扼腕嘆息程度,僅次於林黛玉的焚稿斷痴情。
她的死,除了是《紅樓夢》裡誰也無法抗衡的命運使然,更大程度上與性格有關係。
她的性格如何?從書上賈蓉、小廝並大觀園一干人等的口中得知,她是“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
“眾人見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
生得一副標緻風流樣貌就算了,關鍵這麼個貌美尤物,還溫順體貼,懂事聽話,知冷知熱,你出差回來給你熱茶端上,浴缸裡熱水放好,順便還給你按個摩。不作妖,不矯情,放在現代,也沒幾個男人抗拒得了,更何況是家裡有隻“河東獅”的賈璉,這鮮明的對比,難怪風流俊俏的璉二爺會無法自拔。
溫柔和順,不爭不搶,是她最大的優點,也是她致命的弱點。
首先,軟弱。
太過溫柔的人,也代表著懦弱。逆來順受,從不會反抗,甚至沒有主見,這就決定了她受再大的苦也只好打破牙齒活血吞。
從一開始,尤二姐和賈璉互生愛意起,她就是弱勢的一方。
因出身低微,又毫無脾性,被賈珍、賈蓉父子二人當做玩物,被捉弄挑逗的拒絕說辭舉止,看起來都像是在互相調情。
面對賈蓉不正經的調戲,她表示的生氣憤怒是這樣的——順手拿起一個熨斗來,摟頭就打,嚇得賈蓉抱著頭滾到懷裡告饒。她又上來撕嘴,說道“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
這一連串操作,除了熨斗之外,沒有一個無辜的。
後來面對賈璉的示愛,她又並不矜持。賈璉百般撩撥,眉目傳情。那三姐都只是淡淡相對,可二姐也十分有意。郎有情、妾有意,乾柴碰上烈火,一點就燃。兩人不說是情投意合吧,但可以說都是見色起意。
雖說尤二姐行為確實不太檢點,但我卻覺得這正說明她是一個感情地位上的弱勢群體,面對整天眠花宿柳的富家爺們,她無計可施,只能隨波逐流,放任自己。首先因為地位的低微,就把自己的感情也放在了很低的位置,想著自己一輩子也只能這樣了,所以就任人擺佈。別人撩我,我就應該撩回去,別人要娶我當二房,我也無法違抗,加上尤老媽等人的助攻,半推半就,姑且安慰自己這個人有點錢、有點勢,還有點顏值!這波不虧吧!
感情上的軟弱沒主見,是她邁入火坑的第一步。
後來被王熙鳳騙進賈府之後,還是這麼懦弱無能,就讓他萬劫不復了。雖說還沒有正式被家族長輩接納,但一個丫鬟都能給她擺臉色,就真的太窩囊了。她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著。她沒有選擇告狀,不是因為不在乎,而是怕告了狀讓丫鬟們受了委屈,反叫人說她不賢良!作為一個大家族的二房,這點口碑形象還是要有的。
後來,面對王熙鳳和秋桐二人一唱一和的冷嘲熱諷,丫頭媳婦們的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刺,她更是有口難言了,只好暗愧、暗怒、暗氣,又不敢告訴賈璉。
你看,生氣都沒法名正言順地表現出來,甚至都不能和那個最親近的人說。沒有手段治下,也沒有心機爭寵,只會讓自己忍氣吞聲,以為可以用逆來順受換得賢良名聲,活得如此憋屈,最後大概也只是感動了自己罷了。
相反,看看賈母身邊的一等丫鬟鴛鴦的做法,面對賈赦的垂涎,邢夫人和自家哥嫂的威逼利誘,她可是義正言辭地果斷拒絕,絕不貪圖所謂的榮華,不懼權威奮力抵抗,這不僅是性格剛烈的原因,更重要的是,鴛鴦比尤二姐清醒有遠見。
這就是造成尤二姐悲劇的第二個原因——
單純。
按道理,鴛鴦身份比尤二姐更低微吧,但好歹是賈母的高級私人助理,王熙鳳也都要忌憚三分。可即便這樣,她也仍然逃脫不了被爺們玩弄鼓掌討去做妾的命運,但勝在她善於審時度勢,知道去做妾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加上自己拼死相抗的烈性,成功拯救了自己!
而尤二姐呢,在嫁給賈璉和進賈府這兩件事上,就顯得太過於糊塗單純了。大概是被色相和愛情衝昏了頭腦,忘記了自己和王熙鳳的實力懸殊,禁不住誘惑嫁給了賈璉。嫁了就算了,人家賈璉都為了保護新嬌妻,偷偷在外面購置了房舍金屋藏嬌,她倒好,王熙鳳一來略微演演戲,她就完全被精湛的演技矇蔽了。前面賈璉小廝興兒苦口婆心勸她“一輩子別見二奶奶才好。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轉眼就忘了,還把鳳姐當成知己,心可真大。
單純到一定程度,就是愚蠢。對即將踏入的火坑毫無警醒,分不清局勢,甚至對眼前、未來的狀況毫無清晰認知,稀裡糊塗就跟著進了賈府,導致了後面一系列的悲劇,單純無腦這是原因之二。
第三,為難自己。
最後這點是她身上最彆扭的一點,明明做都做到這一步了,偏偏又要和自己過不去。之前和賈珍、賈蓉等人有點曖昧關係,自己名聲不大好,但遇到賈璉後想要“從良”了,就老是對自己的過去耿耿於懷。
這好比渣女,明明去渣了別人,但內心還尚存有一絲道德底線,這心理包袱就很重了。要麼就學學你妹妹尤三姐,要渣就渣得轟轟烈烈,老孃的確是和臭男人風流勾搭過,你柳湘蓮看不上我要悔婚,行,死給你看!還能給柳湘蓮留個硃砂痣的遺憾,讓世人嘆一句:好一個烈女!
要麼你就坦坦蕩蕩接受現狀,人家說人家的,生活是自己過的,又想要過好日子,又在意外界的議論,不是自己給自己不痛快嗎?賈璉都沒說啥,就先給自己設了道高高的道德門檻和心理防線,何必為難自己呢!
其實這種心理也特別好理解,類似於“贖罪”。因為她覺得自己以前的浪蕩放縱是有罪的,所以後來遭遇的排擠冷待,都是報應。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所以她才要去忍耐,盼望若天見憐,病就好了。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她極其渴望讓大家淡忘從前的“汙點”,讓大家看到並接受一個乾淨賢良的全新的自己,這沒有錯,但錯就錯在,她只憑空這樣想想,沒有付出過實際行動去做,所以深陷對自己的責難和問罪中,無法喘息。令人唏噓的是,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人想改過自新,自愛自重了,卻又沒機會了。
最令人難過的是,尤二姐、尤三姐這樣的人物,曹雪芹始終沒給過她們名字。或許可以說是為了與尤氏的稱呼統一,又或許是為了便於區分長幼次序,但始終心有不平。連僅僅出過一次場一筆帶過的人物都有名字,諸如賈珍之妾攜鸞、佩鳳,與大觀園無關的女性人物——傅秋芳、慧娘、張金哥等等,姑娘丫鬟都有名字,唯獨尤氏三姐妹,給了兩場重頭戲,卻沒有留下名字。
這可能就是他們的命運,在卑微的生命刻度裡,拼命掙扎,奔向毀滅,不留痕跡。
她們不屬於大觀園,一出場就被放置在歡場,被放逐到浪子官僚的酒池肉林視作玩物。黛釵、三春等年輕姑娘都算是被大觀園這個象牙塔保護得很好,可以與外界汙糟淫亂的世界隔絕開來,可是尤二姐、尤三姐沒辦法,她們必須讓自己適應這歡樂場的規則,一旦當她們覺醒想要逃離,結局卻是滿盤皆輸。
她們曾經都渴望一根稻草,賈璉置的房舍,柳湘蓮的鴛鴦劍,都是這根稻草。
可往往,最後讓他們喪命的,也是這根稻草。她們錯在,誤把稻草當做了救生圈。
《紅樓夢》讓我們感到最痛心疾首的,就是好像無論裡面的角色生於富貴大族,還是破落小戶,是剛烈果決,還是嬌弱純潔,都無一倖免於命運,沒有性格差異,貴賤之分,他們終歸是要走向滅亡。
所以即便尤二姐生於大觀園又怎樣,性格決定她的悲劇,結局早已被寫好,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