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博物館,看到了一隻陪葬的漢代玉蟬。蟬頭大眼,身翼窄小成細長倒梯形,頭部中央有孔,用來穿繩。玉蟬表面,琢磨得平整潔淨,線條異常挺秀,刀法簡練,粗獷有力。這隻玉蟬,是作為葬玉中的口含,古人以蟬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將玉蟬放於死者口中稱作含蟬,寓指精神不死,再生復活。
記得以前我寫過一首小詩《空殼》,關於蟬蛻:
樹幹上留著一隻蟬蛻
寂寞如一間空屋
出奔的主人逐日而去
招搖在何處密林
競相生長的草木
弄出了無窮的響動
其中最聲嘶力歇的
一把聲音,一線鋼絲拋入天際
節節高起,越翻越險
千迴百折馳騁,在夏日的最高潮
生命曾經濃霧瀰漫
白晝不見天日
夜晚充滿恐懼
密室中,十七年苦修
吸取潛入大地深處的
月光,以及黑夜的幽幽語言
何年何月何日
渡過邊界,付出童年和夢想
奔赴創世紀中的第一棵樹
如果你願意
你可以重新創造這世界
就像這樣,把一具骸殼蛻下
前世的幽暗從此消失
在歲月中獻祭了羔羊般的純潔
之後,終於喧囂在最高的枝頭
玉蟬作為死者的葬玉,是借蟬的生理習性賦予死者特定的意義,意即人死後,不食和飲露,脫胎於濁穢汙垢之外,不沾汙泥濁水,飛昇至高處。為什麼要用玉來雕琢而成呢?因為玉石在古代被認為是通神的,具有神聖、永生的意義。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上就刻有“莫失莫忘,仙壽恆昌”的字樣,正是反映了直至曹雪芹時人們對玉石還保有的信仰。老了醜了病了殘了,這累贅就脫去吧!彷彿蟬蛻,脫去這生命的外殼。也許古人將一隻玉蟬輕輕放入死者口中時,不是基於死亡帶來的困擾,也不是基於對死亡的害怕,相反,是出於他們對於永生的堅定信念和希望與宇宙融為一體的強烈慾望。
記起童年時,冗長的夏日白晝,蟬鳴如落雨,不絕如縷。輾轉在涼蓆上,可以聽到一整個天地,蟬鳴獨佔天下,席捲起往復的潮汐,在蟬聲的滿灌與卸空之間,一次次恍惚入夢,時光拖得如樹蔭一樣深遠。也曾在樹林深處,輕輕摘下過蟬蛻,透明,薄脆,纖巧,仔細看就能看出排序有致的紋理,蟬殼保留得如此完整,連每一條小腿都毫無破損的保留著,只是背部很整齊的裂開了,蟬兒早已遠走高飛,只留下一具空殼。從那緊緊抱住樹幹的姿勢可以看出,從幼蟲蛻變成蟬兒,經過了一段曲曲折折的歷程。它留下的,不只是一具空殼,而是一具有關蛻變史的標本。不知道它蟬蛻時會不會很痛呢?全身的殼都要完整的蛻掉,它會不會因為痛而流眼淚呢?它蛻完了會去哪裡呢?會離開原來生活的地方嗎?就這樣又重生了一次,又接受了生命的一次洗禮,它還是原來的那隻小小的蟬兒嗎?、
聯繫到我們人類,每一個體,只是一個物理實體,不可能永遠存在,只有信息能長存。記錄完整的軀體信息不太可能,哪怕只記錄心智相關的信息也離我們很遠,我們最多隻能記錄下一個提綱並設法讓它流傳開來。軀體信息的提綱是基因,心智信息的提綱是文化。一個人如果在死之前能做到這兩件事,就已經是所有可能的永生方式中最好的一個了。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就是一套基因組的所有表現型的匯聚。哪怕個體本身消失了,只要它延伸出去的表現型還在,那麼它就還在對世界施加影響,某種意義上就沒有真的死去。也許可以這麼理解,我們死去的時候,拋棄了一個表現型匯聚成的軀殼代理人,但是底層的物質基因和精神遺存,依然存在於新的載體裡,而頂層的延伸表現型也依然存在於世界的汪洋大海之中。用史鐵生在散文《我與地壇》篇末的名句來說,就是: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想,這就是永生了吧?人間原本就沒有什麼是永遠,千里迢迢來趕赴一場盟約,有一天終將會驟然離去,如一滴水匯入海洋。永生是什麼狀態?我想那是一片浩瀚海洋,靜謐而黑色,幽深不能觸底,永恆的真諦在那裡,它自身包孕著一切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