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秋天是趕考落第歸來的秀才,帶著怒氣,帶著不甘,來得匆匆,不見半點斯文。終於回了鄉下,不用躲在城裡的銅牆鐵壁間壓抑自己,風是宣洩,可勁兒刮,雨時眼淚,嗯,少有,憋屈的心思早把淚流到肚裡,哭幹了。
壩上,西伯利亞冷空氣的必經之路。冷颼颼的壞孩子,瞅見哪裡暖,就集合成群,跳著鬧著,趁著陰山天蒼蒼野茫茫放牛羊打盹的間隙,呼嘯而來,跨過大馬群山,越過野狐嶺壩口,滾滾而去。於是,故鄉有了“風口”之稱。
風口是老百姓的戲言,就像口外的稱呼一樣,多少有點不屑。按理說,常年見北風,樹木的枝杈應該向南倒伏,可故鄉的樹,一個個站得筆直,絲毫不見屈服的樣子。
老人們說,那些孤零零的樹,真的會向一邊倒,生扛十幾年便會支撐不住枯死。這些抱成團的、一叢叢的樹林子,是他們年輕時親手栽下的防護林,風到了這裡,被白的、灰的、白灰色的樹皮頂了住,北風變成四面風,把它們繞暈,再走時力道減弱。
人把樹栽穩,樹為人攔著風,人的腰桿累彎,樹得卻挺直。人和樹有著默契,相互支持著,熬過了歲月。
故鄉的人給樹分了前後,前面,是空曠的草灘,後面,是田野村莊。秋天的草灘,已是清涼一片。放羊的人早晚披著大衣,遊玩的旅客身著半袖大呼小叫喊著“涼快”。他們見識了秋的頭,沒見識過秋的尾,若到那時,涼快變成寒冷,怕這些外鄉人瑟瑟發抖的高興不起來。
遊人可以避開寒冷,故鄉的人只能生受著。午間二三十度的熱和早晚零度左右的寒和睦共處,夾在其間的人,業已習慣,不過是增添衣服的繁瑣,鄉下人嘛,最不怕的便是麻煩。
故鄉的秋天是一年一季的收穫時節,農人們起著地裡的山藥蛋子、甜菜,割著黃燦燦的麥子、莜麥、胡麻,打著壓彎了腰的芸豆豌豆,砍著不長棒子的青儲玉米杆,掰著圓滾滾的朝陽花餅子。中秋前後,還要賣掉一些牛羊,牛肉,自己捨不得吃一口,羊肉,剩一兩隻自己宰了送親戚朋友,落到嘴裡的一口半口,燉得鹹鹹的,留著累到趴不起來的時候下酒。
秋天因為和收穫相連,在文人的筆下是“忙碌的季節”。村子裡臉部皺紋手生裂的老農聽了笑笑,扛著鋤頭牽著羊晃晃悠悠地走著,腳底的膠鞋在土地踩出深淺不一的坑,頭也不回道:“農民,要想過好日子,哪天不忙碌?你城裡人不也一樣?”看,憨厚的農民曉得大家都忙,聰明的人卻以為秋天只屬於農村。
要說故鄉的秋天哪有有點不一樣,怕是氤氳在村子上空那濃濃的酒氣了。鄉人好酒,好到了男女老幼都能喝一口的地步,如我這等不喝酒之人,在村裡實屬奇葩,鄉親們一次次的確認:“你真不喝?你咋不喝呢?從小看到大,也沒覺得你不能喝啊。”可能是為了避免我的尷尬,滿是疑問的鄉親們又為我開解:“嗯,這酒不是好東西,不喝好。”“估計是身體有啥毛病,不喝酒千萬別喝了。”“不喝?太好了,省下我喝。你陪著吃就行!”……
鄉親們秋天喝酒多,活重是一方面,主要是賣了牛羊兜裡有錢。此時,孩子的學費已交,年節的花銷未至,地裡的胡麻莜麥土豆一袋袋地收到倉裡又是收入,人累著,心卻敞亮。
錢是過日子的底氣,有鋼鏰壓著,男人要酒喝嗓門大,女人給男人買酒喝嘮叨少。勞累是喝酒的藉口,女人裝著不知,男人說得理直氣壯。
真到買酒時,男人女人又開始心疼錢。左看看右轉轉,便宜的大桶酒最合適。女人說,買點好的吧,這玩意不就是過去的散白酒送了你個桶?男人說,就它吧,喝完酒還能落個桶。
在故鄉的人眼裡,生活中幾乎沒有垃圾廢品一說,任何東西都能給它廢物利用,開發出新用途。就像故鄉的秋天,莊稼地裡不能漏下一束麥穗,一顆山藥蛋子。故鄉的秋天無比干淨,不是風太大颳走了一切,也不是天高雲淡視野遼闊,而是辛苦所得的物事,都有它應有的位置,本來的位置,能守住自己本心的,都乾淨。
秋天的時長是固定的,故鄉的秋天是短暫的。九月底,腿腳不好的老人家裡點起火爐,於他們而言,秋已經結束。與這位老友短暫的會面一年又一年,送走了青絲,送別了氣力,老人們不傷感,他們知道,在外打工的兒孫就要回來了。什麼?離年底還有好幾個月?我知道啊,在期盼的目光裡,幾個月不算長,我都這歲數了,早沒了年輕時盼著親人歸的度日如年。
孩子們能聞到故鄉秋天的味道,有糧食香、酒香,還有老孃做的手擀麵。你們討厭的風是故鄉秋天的信使,讓在外的遊子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微風拂面,就會想起家,回或者不回,並不重要,家是放在心裡的,如同所有的秋天,終歸是流於表面,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