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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論》,是清代學者王夫之的著作。王夫之(1619~1692),湖南衡陽人,字而農,號薑齋,晚年居湖南衡陽石船山,世稱“船山先生”。

王夫之在明代滅亡後隱居治學,著書一百餘種,此後一直默默無名。到同治初年(1862),曾國藩在金陵(今江蘇南京)刊刻《船山遺書》,使王夫之的著作得以匯聚流傳。

王夫之的主要著作有《周易外傳》《張子正蒙》《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老子衍》《莊子通》《思問錄》《讀通鑑論》《宋論》《黃書》《噩夢》《楚辭通釋》《詩廣傳》等,《船山遺書》收七十種三百餘卷,1996年,嶽麓書社編集出版《船山全書》,就更為完整。

古書中的王夫之畫像

《宋論》及《讀通鑑論》,是王夫之的兩種史論著作,最為著名。

《宋論》定稿於康熙三十年(1691),是他逝世前一年,思想最為成熟,故兩書的史論是他一生思考的最後成果(《讀通鑑論》也是他逝世前完成的)。

王夫之生活於明末清初的社會動盪時期,他的治學一直與社會現實保持密切關係,他的書中深含他對中國現實和命運的深切關心。他研究學問,不限一隅,博涉經史子集,既精又博,這使他的學術視野寬廣遼闊,因此他的學術思想比一般學者更為深刻獨到,這使他能在明末清初的時代背景下成為最著名的思想家式的學者。

清同治時曾氏刊刻《宋論》

另外也有學者撰作專門的史論著作,如唐代虞世南《帝王略論》、宋代範祖禹《唐鑑》、明代李贄《史綱評要》等,都是有名的史論專著。

王夫之繼承了中國古代史學的優良傳統,在他生命的晚期,撰寫出兩部史論《讀通鑑論》和《宋論》,表達了他對中國古代歷史的總體見解。

這兩部書可以看作前後相續的著作。《資治通鑑》從三家分晉(前403)寫到五代後周被北宋代替之年(960),接下來就是宋代。學者們在《資治通鑑》之後的續作,如清代畢沅《續資治通鑑》,在時間上緊接《資治通鑑》的結束之年——後周世宗顯德六年(959),而從宋太祖稱帝的建隆元年(960)年開始。

王夫之的兒子王敔在《姜齋公行述》中說,王夫之作《讀通鑑論》《宋論》,目的是探討“上下古今興亡得失之故”。王夫之生活於明朝滅亡時期,生於此朝就是此朝人,家國歸屬感是無法用別的東西替代的,所以他對明朝的滅亡有深痛感觸。

在這樣的基礎上讀史論史,當然最關心歷朝為什麼會有盛衰興替?在這種不斷出現的無情殘酷而令人心碎的過程中,究竟是因為什麼人做了什麼事而使這種局面發生、出現並不可逆轉、不可挽救?

古人說過“履霜堅冰至”,表示事物到出現明顯變化時,“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每個王朝從初起時的興盛強大到滅亡時衰弱無力,曾令多少身處其時的忠臣義士扼腕嘆息而又無可奈何!更令不少學者感慨不已!對這樣的宏大問題絕不能空談輕論,必須追溯歷史的完整過程,根據具體的人物及其作為加以細緻分析,王夫之的史論就是用這種方法完成的,而這正是古人史論的可貴之處,值得今人研究歷史時借鑑參考。

王朝怎樣由興盛而衰弱而滅亡,把王朝中的帝王將相都放到這個問題前加以審視評鑑,由此發現他們的得失功過,發現王朝盛衰轉變的根由。

王夫之堅持了這種嚴謹忠實的方法,仔細觀察了宋代歷史的整個過程及諸多細節,所以他在《宋論》中能提出與眾不同的分析和論點,對宋代不少人物的所作所為及其歷史影響都有獨到見解。數百年後讀其書,感到這種歷史觀察的生命力猶在,思想性深刻,令人深受啟發。

一個王朝的興衰,總是由善惡兩方面的因素造成,善者之善,惡者之惡,不從長遠的歷史程序上看,只看一時一事,就不能真正認識到它的作用。

善是正確的措施和制度,惡是錯誤的措施與制度,這都是由特定的人來完成的。所以史論只能以人為中心,以事為樞紐,根本的著眼點就是這些人與事對王朝命運所起的作用。

在宋代能做出正確決策、措施從而定下良好制度法規者,在王夫之看來,宋太祖是最值得稱讚的。他說太祖為後世子孫定下三條戒律,每一個新繼位的皇帝,都要進殿,在刻著三條戒律的石碑前下跪拜讀,這三條戒律是:

保全後周皇帝柴氏的子孫;

不殺士大夫;

不加農田之賦。

王夫之說,有這三條,“不謂之盛德也不能”(意思是:不說趙匡胤沒有盛德是不行的)。這三條戒律的精神就是:

以忠厚養前代之子孫,

以寬大養士人之正氣,

以節制養百姓之生理。

要做到這三條,不用求別人,只需求自身就夠了。只要自己心裡相信並遵守這三條,就能使治德蘊於己,不期盛而積於無形,故曰不謂之盛德也不能。

有了這三條,王夫之認為宋太祖就“軼(超過)漢、唐而幾(幾乎達到)於商、周”了。

漢代的文、景之治,再傳而止,唐代的貞觀之治,及子而亂,而宋太祖從最初稱帝的建隆年間改變了唐末五代以來持續的亂世,讓人民過上了安定的生活,直到一百多年後神宗熙寧年間,才逐漸趨向衰弱,所以說超過了漢、唐而接近商、周。

王夫之認為這不是靠子孫的賢明和士大夫的襄助,而是靠家法的檠括和政教的薰陶,所以自漢光武以外,要講帝王的美德,沒人能超過宋太祖。

太祖用三條戒律確定的基本制度,後幾代帝王還能遵守,但到宋仁宗慶曆年間就開始出現不少議論,到神宗熙寧時就要進行變法,從而逐步捨棄了太祖“求己不求人”的治國精神,使太祖治國的盛德厚意逐漸泯滅。

王夫之認為宋王朝的得失之樞、治亂之紐,斯民的生死之機,風俗的淳澆之原,就在這裡,後來的帝王不明白這一至為簡潔的道理,從而使宋朝的國運逐步走向衰落。

太祖的治國德意,在王夫之看來,不是來自學術,而是天意的啟示,他認為太祖對儒家學術並沒有深厚的研究,但也沒有受到異學的干擾迷惑,只是害怕天命不能長久地眷顧自己,又深知民眾所受亂世的禍害,又鑑於外族和盜賊帶來的毒民侮士的風氣,所以才提出了上述三條,對長期以來的弊端漸損漸除,讓天下慢慢地蘇其喘息,而不是急功近利,以求在一個早晨就換取愚氓的愉快。

在這種德意下,治國就是要視力之可行,從容利導,而不追求堯、舜的美名。正是出於這樣的心態與從容的政治,而使天下紛擾之情,優遊而就緒,瓦解之勢,漸次以即安,又能延續百年,使餘芳未歇。

王夫之總結太祖的治國就是三點:簡、慈、儉。

心無紛歧,所以行之自簡。簡以行慈,慈就不是用小恩小惠沽取人民的感恩。簡以行儉,靠儉而不引起官吏的貪吝。孔子說的“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漢文、景沒做到,宋太祖卻差不多做到了。

王夫之如此讚賞太祖,當然不是隻欣賞這個人,而是為了總結具有普遍意義的治國之道。這種總結不是純由思辨,而是根據歷史事實加以論證,所以更顯得有理有力。只是後人不明其意,忽視了王夫之在《宋論》中所發的議論。

王夫之認為趙普、秦檜二人的共同特點,是有很大的野心,想取宋王朝而代之,這與唐代徐世勣(即李勣)一樣。與司馬光一起編纂《資治通鑑》的史學家範祖禹,撰有《唐鑑》,其中對李勣,也持有同樣的看法。

王夫之說:徐世勣贊同唐高宗廢黜王后而立武氏為皇后,是想以武氏亂唐而奪其蹊田之牛。假使徐世勣不死,他就可以操縱武氏,讓愚蠢的唐中宗如同晉安帝一樣,使“唐移于徐氏”。

而“趙普亦猶是也”,他與太祖誓而藏之金匱的約書裡,規定“立長君、防僭奪”,但在趙廷美、趙德昭死後,太祖一旦去世,而趙普還在世,他就能“藐爾之孤”,把太祖子孫的生死操縱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但趙普沒想到太祖死後,其子趙德昭雖弱,而太宗卻以英姿居叔父之尊,使趙普的奸慝不得實現,於是他就姑且讓太宗掌握大權,再來等太宗之後的年幼之人,由自己來操縱。

經過這樣的分析,王夫之下結論說:趙普的用心與徐世勣對武氏的用心是一樣的,並說這不是對他的苛刻指責。

人們對秦檜的批評,一般都說他與金人勾結,引導宋朝只求講和,而用莫須有的罪名害死岳飛,使軍事抗金中途而廢。

王夫之則認為秦檜的最大目的是想篡奪宋的王權。王夫之說

秦檜誅逐異己,不欲留下一個人,這不只是出於一時的忿忮而求報復,他遍置黨羽在各個要津,讓宋王朝沒有一個親臣可以倚靠。當時,高宗年已老耄,普安郡王從疏遠的支系選拔上來,還沒有正式立為太子,一旦高宗晏駕,秦檜還不死,他就會選年幼之人暫時繼位,然後再由自己控制操縱,甚至起而奪之。此時,外有女直(女真,即金)為援引,內有群奸為佐命,篡奪趙氏王權,在其心目中就是易於掇芥(在地上撿一根草)。

能揭示秦檜的這一用心,的確是其他人沒有看到的。王夫之又說,秦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下了很大工夫,做了不少準備工作。

首先是逢迎高宗之慾,撤回北伐之師,解除諸將的兵權,使自己獨立於百僚之上,之後又將諸多賢良的大臣流放,害死岳飛,讓韓世忠閒居,使劉錡、吳玠吳璘兄弟聽命於己,使張俊總領諸軍的願望不能實現,也等於廢掉了。

此時的秦檜,所欲為者,無不可為。週迴四顧,知天下沒人能把自己怎麼樣,高宗也是惴惴然沒辦法駕馭自己,然後他就敢睥睨神器(皇權)了。

王夫之說這是“勢之所激,鼠將變虎”。

王夫之透過觀察秦檜而發現這一情況:

察之於始,檜非有曹操、司馬懿之心,勿容苛論也。考之於其所行,不難為石敬瑭、劉豫之為者,豈有察之而不易知者乎?

說明他是根據事實得出這一判斷的。

又說秦檜的力甚鷙,機甚巧,其銳往而無定情也甚狡,其執持㧖要,而操以必得也甚堅,則不必久懷篡奪之心,乘乎可篡而篡焉,復何所戢而中止乎?

也都是透過多年的準備,使他篡奪王權的形勢得以形成,所以他不會收心而停止。

王夫之觀察和總結宋代興亡史,最痛心的是宋王朝軍事力量的衰弱不堪,他認為造成這一情況的根本原因在趙普。

趙普利用太祖對軍事將領的猜疑之心,讓太祖採取杯酒釋兵權的辦法,解除了軍事將領們的兵權,但趙普還有更自私的目的,即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採取手段削弱軍事將領的權力。

王夫之說,趙普以幕客之雄,膺元勳之寵,睥睨將士,地位在軍事將領之上,但他自知不能讓軍事將領對自己心服口服。其後軍事將領不斷平定各處割據勢力,趙普都沒有功勞,所以當時為太祖推誠戮力的功臣,都看不起趙普而又憤恨趙普傾軋自己,趙普與這些將領有不可並立之勢。於是趙普就日思自安之計,為此他利用太祖的猜疑心理,使太祖倚靠自己為社稷臣。王夫之認為,這根本不是安天下以安趙氏,只有壓抑武臣,使他們不能立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

因此王夫之下結論說:凡普之進謀於太祖者,皆以鉗網太祖之故舊元勳而斂權於己也。

更惡劣的是在趙普的推波助瀾下,使太祖對軍事將領的猜疑之心在整個宋代形成了治國的“家法”:以趙普忮害將領的小聰明,使宋王朝一直奉之為家法。

這種“家法”,並沒有明文的制度,而是深深埋藏在宋代各個帝王心中隱憂,是宋代皇帝們的不言之隱。而這種不言之隱,正是導致宋朝不信任軍事將領而使國家的軍事力量越來越弱,結果是被北方民族不斷欺侮侵入乃至滅亡。

不僅如此,王夫之更是在明亡之後重新反思這一問題的嚴重性,說:

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宋朝以給予文人優厚的待遇而著稱於史的,但王夫之卻認為這種表面光鮮的重視文化的現象背後,卻是不信任軍事將領的這種隱而不宣的心情,受此心情的困擾,宋朝滅亡了,而明朝也滅亡了,所以說這是“貽六百年衣冠之禍”。

從宋王朝建立的960年算起,到明王朝滅於清的1644年止,正是六百多年。宋因此而被滅,明也是因此而被滅,不同的王朝,同樣的結局,這說明國家的軍事力量不強,民族和文化的生存都將受到重大破壞乃至滅亡,所以這不單純是軍事問題,而是衣冠的問題,是文化的問題。

只重文化,不重軍事,文化也將不保,而受慘重的災禍,王夫之對宋代崇文而抑武的感慨之沉痛,現代人應該有所體會。

這種軍事軟弱而導致整個國家軟弱而屢受欺侮的惡果,其嚴重性在於“裂天維、傾地紀、亂人群、貽無窮之禍”,“自軒轅迄夏後以力挽天綱者,糜散於百年之內。”

中華民族從黃帝以來的力挽天綱的天維地紀,就在宋代的百年之內糜散殆盡,從而使後來的中華民族一直處於屢受外族侵略欺凌的困局之中,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近代。

《宋論》有1964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舒士彥整理本和1996年嶽麓書社出版的《船山全書》本(第十一冊)。今天重讀《宋論》,這都是值得參考的書籍。

清同治《船山遺書》本《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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