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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在成為“弘一法師”之前,本濁世佳公子、津門大闊少。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一個文青版的王校長。

他年輕那會,作為一年零花錢都有30萬大洋的頂配富二代,那也是詩酒風流的主。彼時的他,既熱衷於曲賦,也耽於聲色,出入狎邪,詭時玩世,儼然遊戲人間的豪奢浪子,完全是“佻達放蕩”的紈絝子弟面目。他是憂國憂民,但同樣也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愛國聲色兩不誤。

弘一法師書法

他自15歲開始,就整日流連於戲院,酬酢在妓院,狂嫖爛賭,無所不為。他所追求的女人,諸如朱慧百、李蘋香等等,都是青樓出身。他那時寫的詩,諸如“披髮佯狂走”、“痴魂銷一捻,願化穿花蝶”、“說相思,刻骨雙紅豆”之類,清一色豔詩,妥妥名士作派。他出家前,將物件分贈友人,其中給至交夏丏尊的那堆卷軸,就多是“逛窯子”時的風流債。

少年李叔同

年輕時的李叔同,太像晚明花花公子張岱了。不僅經歷像、生活態度像,其實連為人也像:此正如夏丏尊感嘆的,“李叔同做人的一個特點,是做一樣,像一樣”。

26歲那年,他突然拋下正妻與兩個娃跑到日本,據說也是因為爭風吃醋:上海讀書回來,發現相好名妓楊翠喜已被段芝貴奪走,憤而東渡。

在日期間,他驚世駭俗地畫裸體,請當地女子春山淑子做模特,很快又糾纏一塊,納為繼室。2011年底,中央美院在整理藏品時,發現一幅晚清半裸女油畫像,經鑑定就是李叔同手筆。這大概是中國畫史上最早的裸女油畫,比起劉海粟他們,著人先鞭10多年,真正行業宗師。當年林語堂感嘆,李叔同是他們那個時代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確非獻諛套話。

李叔同早期油畫《半裸女像》,原藏於夏丏尊,2011年中央美院發現

可以說,37歲之前,李叔同的私生活是很不檢點的。不僅如此,他早年性格也不大好相處,嚴苛到不近人情。歐陽予倩回憶,在東京時李叔同“異常的孤僻”,“律己很嚴,責備人也很嚴”。他說,有一回他遠道拜訪,只因超出預約時間5分鐘,就被拒之門外,既為之憤怒又感莫名其妙。

歐陽予倩.1889-1962,湖南瀏陽人

他似乎生來就是一團矛盾之人。與一般的膏粱子弟不同的是,他不只是懂得花天酒地,從小在讀書方面也是極其自覺和用功的。他晚年說過,自己雖生在鉅富之家,可其母畢竟只是“妾”,作為庶子“也就無法與我同父異母的哥哥相比”,自小就承受極大精神壓力,需要在學業上證明。這一點處境與動因,與稍後的胡適很相仿。

這位金枝玉葉、文化全才,正因資質超卓又奮勉不屑,才得以在篆刻、書法、繪畫、音樂、戲劇、翻譯、詩文等諸多領域建樹甚深,甚至大開先河,導夫前路。他的一生,長於津沽、旅居於滬濱、留學於扶桑、從教於江浙、法施於四海,所謂“半世風流半世為僧”,終由風流才子而青史留名。

我們現在知道,“中堂大人”李鴻章,晚年最愛用的兩方私章——“鴻章私印”與“少荃”,其實都為李叔同所刻。那時的李叔同,不過才15歲的少年啊!這也可見他在書法諸才藝上的才情。

天津糧店街60號李叔同故居.李家“備濟社”牌匾,即李鴻章親題

正是如此頑主,居然在1918年39歲那年,正值人生最高光時刻,卻突然跑到杭州虎跑定慧寺剃度出家,讓世人錯愕不已至今。

出家前送給夏丏尊的卷軸

從此,他猶如蛇蛻新生、彷彿生命脫殼,捐棄故技,斬絕塵緣,只是一衫一缽一帕,潛心專修律宗,巋然一代高僧。他在出家前,有兩房妻子、三個兒子。如今有很多人批評他是“拋妻棄子的渣男”,不免過甚其辭。其實,從現有資料看,他離家前將後事都安排穩妥了,並非不管不顧:李家不缺錢,託付的朋友也盡心盡職,妻兒全部順遂安樂度過了一生。

晚年的他,與侄兒李聖章閒談,只抱歉一件事情,“出家前沒同你三嬸母商量,很對不起她”。日本夫人春山淑子,則在他張羅下,回到了日本。在杭州西湖邊最後一面,李叔同安慰她,“你有技術,不會失業”,掉頭不顧消失在西湖煙波浩渺間。日前,有著名文化人蔡志忠自稱“開悟”,且在少林寺大張旗鼓“出家”,看情形不過就是做戲,李叔同就非這等“票友”。他是動真格的。

春山淑子返日從事醫護工作,1996年以106歲去世.與李叔同所生女春山油子,今年7月去世,享年102歲

依佛門戒律,出家人得告別一切鬘華塗香、所有鼓樂眾伎之事。嚴格地講,僧人是不玩書法的。也因此,從“李叔同”過渡到“弘一法師”後,過去種種才藝,他也準備一概摒棄,從此沒畫過畫、沒彈過琴,甚至也不再作詩。“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索性從“空談”徹底遁入“空門”了。

近期鬧哄哄的“蔡志忠出家”

只是,很詭異很特殊的是,弘一大師唯獨於書法一道,並未徹底忘情放下,自稱“諸藝俱疏,惟書法不火不俗”。

而且,步入佛門後的他,反倒更加用心在書法上,留下遺墨難以盡數。@隠書廬朱老師前幾日就專門講過一件趣事:

他年少時,在老家上虞鄉下,結識一位農家老者。那老人不過一平民,可當年竟見過弘一大師,且自稱從其手中免費得到過書法。這是可信的。那時的弘一大師,隨順世緣,了無迎距,幾乎日日寫字,也必定有求必應,最樂於寫書法送於周邊人乃至民眾,炯然自如以為結緣。

為啥更熱衷書法?這裡頭奧秘倒也昭然若揭:李叔同出家後,是把書法視同佛法,既藉此修身養性,也有意感化三界火宅中的芸芸眾生。佛法不能當人情,但書法可以是。據《弘一法師與書法》一文,他入山前夕,在寫完最後一幅書作《薑母強太夫人墓誌》後,也曾斷筆兩截決意永棄。後經居士範古農提醒,他才恢復對書法的熱愛。只是,從此不再稱“書法”,而以“寫字”名之,目的也只是送人結緣。

左二為李叔同幼子李端

他之於書法,也著實筆耕不息至死不休,並無心插柳地成就書法史上別具一格的“弘一體”。於是,一代高僧,也成民國史上最傳奇的“書法大師”。有名書家就說,“我的書房不掛任何人的字,哪怕是天下第一、二、三行書,也懶得去掛,但我很樂意掛弘一法師的字”。就連最厭惡“士大夫作派”的魯迅,居然都儼然迷弟,在1931年還專門“乞”得弘一法師一幅字,上書“戒定慧”三字,現尚存北京魯迅博物館。

可以說,書法對於弘一大師而言,幾可等同於漫漫修行路上中的念珠,方寸尺幅之上,冰炭並置、歡苦雜陳、悲欣交集,藝道合一。他在意書法,可早就不是要“寫好”那般低階,亦或純“技術”那麼無聊。他是要自渡渡人,不是藉此標榜。

送予魯迅字

他說,“人以字傳,是一樁可恥的事”,認為人品貴於書品,書法依人而存。他既無意也不屑於當一名“書法家”。其實,歷史上哪個正經人會以當“書法家”為滿足呢?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弘一法師的書法, 在出家前與出家後,幾乎截然兩種樣態,宛如兩種筆墨格調。“李叔同書法”與“弘一體”,脈脈相續又判若兩人。

“李叔同書法”是專業書家的路子,可“弘一體”似完全空諸依傍,自創一格。大概也因此,社會上一直有非議的聲音存在,認為“弘一體”太缺法度,結構歪扭、墨色單一、筆法不見、章法全無,與“大衣哥”朱之文塗抹的沒啥區別,世人如此追捧,無非“捧臭腳”而已。前些日,有“雲岡杯魏碑書法展”某特等獎作品,讓輿論沸騰不下至今,也許在這些朋友看來,“弘一體”也是諸如此類裝神弄鬼的吧。

近日引發爭議的“雲岡杯魏碑書法展”特等獎作品

甚至,知乎上還有議論說,這種字“與3歲小孩塗鴉差不多”,如同“鬼見愁的鬼畫符”,是沒啥功底的“名人字”,委實開了當代書壇“醜書”之先河云云。連一代"鬼才"黃永玉都說過,他10來歲時,即浪跡天涯,某日在附近寺廟瞎混,巧遇鼎鼎大名的弘一大師,入書房見到人家的字,曾當面批評其字“不好,行筆沒有力”。事過70年,他還不忘反覆斯言,取瑟而歌之意溢於言表。

老頑童黃永玉

說弘一體沒有功底娃娃字,當然是很荒誕、很外行,更是不符事實的貶抑。實際上,在“津門闊少”時期,他就以書法為人矚目,16歲在天津輔仁書院時就博得“李雙行”的美譽。李家不只是豪富之家,也是書香門第,其父李筱樓是1865年的進士。家學淵源,從幼年開始,他就在書法上用過苦功的。如今可見李叔同早年作品,是11歲所書柳公權《玄秘塔碑》扇面、15歲時所寫《八破圖》、16歲贈恩師徐耀廷魏碑體扇面,以及3年後仿蘇軾體所書自作《山茶花》詩等。

“當代畫僧”史國良:弘一大師早期書作,是教科書級的魏碑作品

從這些遺墨看,再參方愛龍《弘一法師年表》可知,李叔同早年學書有兩大特點:一是從學篆起步,從業於“私教”徐耀庭,8歲就開始臨《石鼓文》等;二是與之相連的,也與晚清書壇風潮有干係,他開始就有“重碑輕帖”傾向,直到17歲後追隨津沽名家唐靜巖,才遍學諸體,援帖入碑。夏丏尊回憶錄裡,說見過故友許多習字草本,“各體碑帖他都臨摹”,“寫什麼像什麼”,功底是非常深厚的。

他的臨帖次第,與我們當下多數人“筆從楷入”的刻板認知不同,是直接遵循漢字書體先後源流,“先篆隸後楷行”的,這也是彼時世家子弟練習書法的一個傳統路數。所以,李叔同早期得力於篆刻、碑版最多。他也很勤奮,自稱“居常雞鳴而起,執筆臨池,碑版過眼,便能神似。所窺涉者甚廣,尤致力於《天發神讖》、《張猛龍》及魏齊諸造像,摹寫皆不下百餘通焉”。

譬如,下面這幅寫於1918年前的《臨魏靈藏造像》,特徵就很明顯:出帖入碑,碑底隸面,恢弘剛健,稜角分明,呈清挺瘦硬之態,又有勃勃生氣,不難尋繹出《石鼓文》《嶧山刻石》《張猛龍碑》的痕跡,同時又雜有二王迄至明清帖學筆意的流麗感與書卷氣,透露著股文人之氣、學者之質:

此外,一般書家刻意臨摹的習氣、及功底未達的俗筆,他早期書作也未必沒有,平心而論,無需深諱。只是可明白的是,魏碑體是“弘一體”的母體,乃“弘一體”的法乳所在,嘲笑他沒功底完全信口開河。

而“弘一體”書風的正式確立,還在他看破紅塵出家之後。達到完全的清靜自然、粹美圓融之狀,則在50歲前後。

此時的他,繁華落盡捨棄一切,從公子哥變身雲遊和尚,從風流才子轉為苦行僧人。杖錫所至,隨緣任意,結茅野屋,補衣脫粟,蕭閒枯淡,了非舊觀,所有“資產”不過一傘一帕,完全活成了賈寶玉的現實版。此時的他,案頭再操筆弄墨,更無絲毫名韁利鎖的羈絆,好壞得失早不掛念,水邊樹下稱性揮筆,無非心性流露,或是方便法門罷了。

“弘一體”何以像“嬰兒體”,就是由此心態而來。這種書法,兩大特徵也很明顯:其一,學書與修身不分,刊落鋒穎一味恬靜。他從此只寫佛經與布善道施之語,書法乃成弘揚佛法的工具,技巧內斂,大巧若拙,給人一種既溫煦和暖又不食人間煙火之感。現代以來“和尚字”總多學“弘一體”良有以也;

其二,“弘一體”再沒有一筆逞才使氣。他逐漸跳出北魏桎梏,反借晉書由碑化帖,肉漸減、體漸長、氣漸收、力漸凝,給人一種平淡中和“復歸於嬰兒”之狀,既是“書法”又超越“書法”。這種書風,真是很難評價。更為重要的是,近代大書家中,連林散之都有跡可循,惟“弘一體”不可學也無法學。

中年以後的弘一法師,不再刻意追循所謂的書寫技法,“寫字”純粹在“寫心”,回到了藝術初衷。1923年,他寫給堵申甫先生的信中說,“拙書爾來意在晉書,無復六朝習氣”,是夫子自道蛻變本相。到了後來,他更將此前所寫一概貶為“俗書”,“且論三萬六千是,寧知四十九年非”,視訊記憶體改弦更張之意。

什麼是“弘一體”,從佛學術語來說,實堪稱“離相體”,所存是“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的深意。中國書史上,還有一位大書家朱耷,也由“貴公子”剃度,也不棄書藝,可藝術風格與弘一迥然不同。一個平和如水,一個奇怪誇張,大概也可理解為被迫出家的八大山人,終究還牽腸掛肚看不破吧!“八大體”也許比“弘一體”高明,但不如後者純粹。“弘一體”洗盡巧氣、濁氣、怒氣、霸氣,渾若天成人書俱老,道似無情卻有情,真正高古慈悲的佛家氣象。凡書法家,總要有悲鳴之心,要有愛、同情與憐憫心。

我是很偏愛“弘一體”的,趙樸初題字的那本《弘一法師手書嘉言集》,是時時勤拂拭。有人笑他書作幼稚,直如小孩塗鴉,實是領會不到中國書法藏納在橫斜筆墨之中,那種玄微精邃的書道境界吧。

我的住所背後,是一座古剎,雍容千載,古風悠悠。寺門邊,香爐旁,石桌前,佇立一塊石碑,是依據弘一大師當年墨寶摩刻的。

1942年10月圓寂於泉州現模範巷92號溫陵養老院,得舍利子1800餘顆、舍利塊500多塊

夏日時,每回晚飯後散步,總要進去看看,對著滿池龜魚,面碑小坐。這塊碑書,據說也是大師晚年所寫,但與平日所見那種藏鋒斂神、火氣消盡的典型“弘一體”,書風不太相同。氣勢磅礴,骨象錚錚,有晚秋的成熟豐稔,又有深冬的冷峭高潔,似有百折不回之決絕,又兼放火燒山之狠辣,更透著潺潺汩汩的一往深情,屢屢讓我出神。

李叔同現兩個嫡孫女也成了佛教徒

看久了,似乎冥然中也能略懂一代書家兼高僧的弘一大師的某刻心境:古人說“太上忘情”,其實並不是將所有的“情”都忘了,練就“枯木禪”甚至是“活死人”。非常之人,必有深情之處,這種“看破”委實是忘卻那些枝節橫生的無謂,注心在更質樸、更深遠、更遼闊、更博大,或許也是更無名目的“情”與“愛”上吧。他因此不是“書”家,也由此超越書“家”。

每當此際,也總覺得,當年弘一大師圓寂前, 固欣然於己身之悲與喜,可我等迷途眾生終究不斷重複他的驚與慟。我們欣賞他的書法,卻還是沒法洞悉他的悲願。所謂“悲欣交集”,第一個字畢竟還是“悲”,走前仍然是大願無涯悲心無盡。

而百年俯仰中,連他最後寄望的群體,諸如龍某寺高僧們,最終都在喧囂中紛紛塌臺,益證哲人的嘆息永遠有效,而人類的處境恆常可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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