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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1930.7.11—2019.10.14),美國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

如何讀,為什麼讀(節選)

文/哈羅德·布魯姆

譯/黃燦然

  

01

善於讀書是孤獨可以提供給你的最大樂趣之一,因為,至少就我的經驗而言,它是各種樂趣之中最具治療作用的。它使你迴歸“另一性”,無論是你自己的,或朋友的,或那些即將成為你的朋友的人的“另一性”。想象性的文字即是“另一性”,本身即能減輕寂寞感。

我們讀書,不僅因為我們不能認識夠多的人,而且因為友誼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縮減或消失,容易受時間、空間、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種種不如意事情的打擊。

02

我理想的讀者(和終生的英雄)是塞繆爾·約翰遜博士,他知道並表達了不間斷閱讀的力量與侷限。像任何其他心智活動,它必須滿足約翰遜最關心的事情,那就是“什麼是貼近我們自己的,什麼是我們可以利用的”。

培根曾有一個很有名的建議:“讀書不是為了發難或反駁,也不是為了相信和視為理所當然,也不是為了找話說和交談,而是為了掂量和考慮。”

愛默生曾說,最好的書“以這樣一種信念感動我們,也即同一種天性寫,同一種天性讀”。

讓我們把培根、約翰遜和愛默生融合在一起,配製一個如何讀的處方:找到什麼才是貼近你又可被你用來掂量和考慮,且擊中你心坎的東西,彷彿你分享同一種天性,擺脫時間的獨裁。

我們讀書——如同培根、約翰遜和愛默生都同意的,是為了增強自我,瞭解自我的真正利益。我們把這類擴張當成樂趣來體驗,而這也許就是為什麼美學價值一向被上至柏拉圖、下至當前我們校園裡的清教徒這類社會道德主義者貶低。

確實,閱讀的樂趣是自私的,而不是社會的。你不能透過讀得更廣泛或深入而直接改善任何別人的生活。社會上有一種傳統的希望,希望個人想象力的增長也許能刺激人們關心別人,但我對此持懷疑態度,我同樣對孤獨的閱讀樂趣帶來的任何擴張能否增進公共利益持謹慎態度。

03

如果我們現在要恢復我們的讀書方式,我就要提出第一個原則,這個原則是我從翰遜博土那裡借來的:清除你頭腦裡的虛偽套話。你的詞典會告訴你,在這個意義上的虛偽套話是指洋溢著道貌岸然的陳腔濫調的講話,是教派或秘密小團體的特殊詞彙。

“清除你頭腦裡的虛偽套話”引向恢復讀書的第二個原則:不要試圖透過你讀什麼或你如何讀來改善你的鄰居或你的街坊。

自我改善本身對你的心靈和精神來說已是一個夠大的計劃:不存在閱讀的倫理學。心靈應留在家中,直到它的主要無知被清洗乾淨;太早涉足行動主義自有其魅力,但那樣會太消耗時間,而要讀書,時間永遠不夠用。

04

我們的第三個原則:一個學者是一根蠟燭,所有人的愛和願望會點燃它。

華萊士·史蒂文斯,曾一再根據這個隱喻寫了很多奇妙的變奏,但愛默生這句原話的措辭,有助於更清楚地表達閱讀的第三個原則。

你作為讀者的發展的自由,是自私的,不過這點你大可不必害怕,因為如果你變成一個真正的讀者,那麼你的努力所引起的反應,將證實你會成為別人的啟迪。

05

我的第四個閱讀原則,也是來自愛默生:要善於讀書,我們必須成為一個發明者。愛默生意義上的“創造性閱讀”,曾一度被我形容為“誤讀”,這個詞曾使反對者相信我患上了詞彙誦讀困難症。當他們讀著一首詩時,他們所見到的一無所有或空白全都是在他們自己的眼睛裡。

自我信任不是一種天賦,而是心靈的第二次誕生,而這第二次誕生沒有經過多年深讀是不可能的。

06

07

由於意識形態,尤其是意識形態較淺薄的版本,對理解和欣賞反諷的能力是特別具有殺傷力的,因此我建議,也許可把尋回反諷作為我們恢復閱讀的第五個原則。

想想哈姆雷特的無窮盡的反諷吧,當他說某一件事時,幾乎總是亳無例外地意味著另一件事,實際上還常常與他所說的相反。但是說到這個原則,我已瀕臨絕望。因為你無法教某人反諷,就像你無法指導他們去孤獨。然而反諷的喪失即是閱讀的死亡,也是我們天性中的寶貴教養的死亡。

反諷要求某種專注度,以及有能力維持對立的理念,哪怕這些理念會互相碰撞。把反諷從閱讀中剔除出去,閱讀便失去所有的準則和所有的驚奇。現在就找找那貼近你的東西,那種可用來掂量和考慮的東西,它非常有可能就是反諷,即使你的很多老師並不知它是什麼,或哪裡可找到它。

反諷將清除你頭腦中那些空頭理論家的虛偽套話,並幫助你像那位蠟燭似的學者那樣熾烈地燃燒起來。

我快七十歲了,不想讀壞東西如同不想過壞日子,因為時間不允許。我不知道我們欠上帝或自然一個死亡,但不管怎樣,自然會來收拾,但我們肯定不欠平庸任何東西,不管它打算提出或至少代表什麼集體性。

08

我們為各種理由而深讀,這些理由大多數是我們熟悉的:我們無法足夠深刻地認識足夠多的人;我們需要更好地認識自己;我們不僅需要認識自我和認識別人,而且需要認識事物本來的樣子。然而深讀那些如今備受咒罵的傳統正典作品的最強烈、最真實的動機,是尋找一種有難度的樂趣。

我並不完全是一個“閱讀的情慾”的推廣者,而有樂趣的難度在我看來是對“崇高”的可信定義,但更高階的樂趣依然是讀者的求索。有一種讀者的祟高,而這似乎是我們能夠獲得的唯一的世俗超越,除了還有那甚至更岌岌可危的超越也即我們所稱的“戀愛”。

我促請你尋找真正貼近你的東西,可被用來掂量和思考的東西。不是為了相信,不是為了接受,不是為了反駁而深讀,而是為了學會分享同一種天性寫,同一種天性讀。

選自《如何讀,為什麼讀》哈羅德·布魯姆 著,譯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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