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賢再見到道忞就像見老朋友一般輕鬆愉悅,說道:“些庵已是布衣一個,再叫大人多彆扭,就叫我些庵吧。不過我也要問大師您的大名該怎麼稱呼?”
道忞說:“那就稱您先生如何?先生飽讀詩書,我的名字不好念嗎?”
“不是不好念,實是不知您的這忞字,該讀愍呢讀紊呢還是讀敏音呢。讀不同音,意義可大相徑庭啊。”
“哈哈!我的這名字正是為先生的心情而取的,您煩悶的時候叫我道‘道愍’,心亂的時候叫我道‘道紊’,有了自強努力的想法時就叫我道‘道敏’。這樣我就不要費心讀你了。”
“那好吧,道‘愍’大師,我上次聽你的談話很有智慧,所以想再來和你聊聊心事。我少時讀書也算勤勤懇懇,壯時為官更加兢兢業業,心想報效國家卻落得被迫邊闢流離,眼看國破家亡卻無能為力,和我一樣心懷社稷的志士仁人前赴後繼卻落得拋頭顱灑熱血。我想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我該從何著力呢?”
“佛說人生有八苦,我瞧先生是怨恨之苦。我想問先生,你是怨自己事業未竟呢,還是怨皇帝社稷未保呢,還是怨同僚幫扶不夠呢,還是怨下人背叛主人呢?凡事都是有個定數的。看破了,你才會獲得安心。”
“都是,又都不是。好像誰都不能怨,自己也無怨無悔。但結果卻是大恨大怨,卻是極不安心。”
“你這是無名之苦,無名之苦是極苦。皇帝是有過錯,但他雞鳴而起,夜不能寐,最後以死殉國,你還能恨他嗎?官兵是有乖戾,但他們餓著肚子打仗,最後血染沙場,你還要怨他們嗎?你自己最後把薪資都捐給國家了,也不能恨自己啊。”
“可能是愛之深恨之切吧,偌大個王朝就這麼樹倒猢猻散,於心不甘啊。”
“凡事都有因果。明太祖為了朱家萬年基業,可謂費煞苦心,制度設計不謂不嚴不細。以他的視野規劃了從皇帝、王公、官吏到百姓都能安居樂業的藍圖。
“但是最聰明的人也不可能想象到幾百年以後的變化,規劃越細,變化越多。依我看明太祖制定的藍圖已經用到頭了。改朝換代已經是不可阻擋之勢。
“國家制度好像一個房子的框架,國家要穩定,制度就要清晰堅固。
“時勢變了制度當然需要改革。但如果考慮不周,改革就可能變成拆東牆補西牆,顧此失彼。
“有一個字叫‘亂’,就是形容房子將要傾倒地基荒蕪的樣子。所以我說你的煩惱不是來自某個人或某些人,是這個國家制度已經無可支撐。”
都賢說“我不能接受你說的大明氣數已盡的看法。太祖高皇帝,可謂雄才大略。制定的國策可圈可點,他的輕賦廉吏體現了愛民,以儒理治國保證了國有所本。本想萬世昌榮,不可能那麼快就到頭了。依你看主要是哪些制度的破壞導致今天的結局呢?制度也是可以修正的呀。”
道忞又說:“也正是因為明太祖為後世想得太多太細,以致後面的人不敢輕易變更。到了實在無以為繼的時候,改革就匆匆忙忙考慮不周又造成新的問題。我說得太多了,恐怕引起你的不快,其實大明出了什麼問題你可能比我更清楚,只是視而不見或者不肯承認罷了。”
都賢說:“大師儘管仔細道來,我就是因為迷茫才跑來與你探討的。”
道忞說:“那好,你就不嫌我關公面前耍大刀了,我把藏於心中幾年沒地方說的話跟你嘮叨一番,說說這大明制例的破壞之處。舉例來說,明太祖能夠實行輕賦稅是因為有邊境屯兵作為基礎的,而由屯兵改為募兵,一下子就增加軍費一千八百萬石,超過全年朝廷財政的一大半,成為朝廷不可承受之重。
“當年遇土木堡之變,于謙改行募兵制是不得已而為之。
“但屯兵制的瓦解早就開始了,問題出在軍官侵吞兵戶田產導致兵戶大量逃亡。遼東的變故主要就是軍官包括視察邊防的宦官都去搜刮邊民,導致大量邊民不但不能守邊,反而逃到建州去了,讓努爾哈赤看到了大明的衰落跡象。
“屯兵改為募兵了,可是軍費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好。一開始可以從皇家糧庫支取。
“後來糧庫空了就強行由各個地方‘坐辦’。坐辦是根據需要由總督自行裁定。這樣造成有的地方收多有的地方收少,有的人家交的多有的人家交的少。
“有官員還以坐辦的名義大肆向民間搜刮中間侵吞,弄得民怨沸騰。
“而坐辦解決的資金仍然不夠,兵士常常得不到區區一個月一兩銀子,他們又反過來到民間去燒殺搶奪,影響極壞。官民關係鬧得很僵,到後來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又比如,廉吏輕賦是如何從好政策變成被唾棄的呢。
“因官員人少薪酬低,而規定的工作任務又很繁細,官員忙不過來就敷衍上級,導致下面造假成風。
“當初大明太祖設計了一套黃冊,全國戶口田地一目瞭然,他還規定以後每十年要重報一次。因為工作量太大,官員們不堪重負,就紛紛造假,數字失真,使太祖一個美好的計劃沒有有效地服務朝廷,反而變成地方官員搜刮的工具了。
“大明太祖初期規定的稅賦本來是很低的,一畝地大概半鬥到半鬥又半。差不多是十五徵一,其他商礦稅是三十徵一,古時聖人說稅賦以十一稅為宜,過多過少都不好。壓垮民心的不是正稅而是附加和攤派。
“開始官員薪資很低,大家都很同情,就在過斗的時候在上面加一點尖,加出來的這點,官員不需要上繳,朝廷開始也容忍。久而久之變成了潛規則。還取了個漂亮的名字叫‘常例’。
“以後地方官員就大大方方收常例。有些地方常例比正稅還收得多。民眾說皇糧國稅我不怕,就怕亂攤亂派亂附加。這種不透明的稅收政策更激起民眾的怨恨,也毀損了官員的形象。
“民心喪失主要因為官員的貪腐和虛偽,而徵收‘鬥尖’或者叫‘常例’是官風敗壞的最初那道
縫線。長此以往,潛移默化,官員們不以為恥,習以為常,反而已麻木不仁。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小小‘鬥尖’終於釀成大明的沉痾。明太祖最恨腐敗,沒想到他的後代構造了一個迄今最腐敗的朝廷。
“再比如,幣制改革。大明朝一直都是用寶鈔作為法定貨幣。規定一錠寶鈔相當於一石米。
“開始朝廷用寶鈔向民間買貨物,民眾可以用寶鈔交賦稅,也可以流通。後來朝廷亂印寶鈔,民眾用它交稅賦官方還不要,民間用物資換來的寶鈔卻成了廢紙,但官定的幣值並沒有改變,民眾只有選擇抵制。
“後來白銀成了事實上的流通貨幣,一開始白銀是從東洋日本傳過來的,掌握在沿海商人手上。
“白銀流通之後朝廷想省掉漕運開支和損耗,改原來稅賦收米為收白銀。但朝廷並沒有真正掌握和發行白銀。結果商人在朝廷收稅時低價吸糧,糧荒時又高價放糧,農民受盡了盤剝,物價大起大落,朝廷收到的銀子又買不到規定數量的糧食,而官員的薪資則大大縮水了。比如一個知縣加他的隨從的薪資一直是一年六十石米沒漲過,現在發六十倆銀子,只能買到四十石米了。而商人卻因此大賺特賺,有的已富可敵國。萬曆皇帝的老丈人李偉都曾幹過倒騰的勾當。
“早幾年朝廷白銀緊缺連買四十石米的銀子也發不出了。又用寶鈔來發薪資,而這個寶鈔早就因不能當值被民間拋棄了,你再用寶鈔當薪資,官員們怎麼能承受?
“例子就不要舉了,你比我還清楚,不解決體制的問題,崇禎皇帝再發一百個罪己詔都不管用。”
都賢聽得如雷貫耳,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被他一說出來,真的就有如此嚴重。忙說道:“聽大師說出如此深刻的道理,真令人佩服。我們平時身在朝廷卻沒有細想這些,真是慚愧。”
道忞說:“這也正是因為我在官場呆過,又離開了這官場,而且又有時間來想這些,才會敢妄議,才能跟你掏心吐肺。大風起於青萍之末,止於草莽之間。現在的情況不是一朝一日形成的。該放下時就放下吧,有時間我們探究一下世事的因果如何?”
都賢答道:“你說的都有道理,可是我還生活在這些苦海無邊的人中間,不像你們出家人像看待路人一樣處事不驚。還有一句古訓叫‘事在人為’,都賢多謝大師的精闢分析,我覺得大明縱有千瘡百孔,但民心絕不會在東虜夷族一邊。”
正在談話之時,傳來訊息說總督何騰蛟要見都賢。都賢只好匆忙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