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如同一場大戲,濃墨重彩,跌宕起伏。他用心地把每個角色都演繹到極致,卻在最精彩處,戛然落幕。
他對中國文學有著獨到卓越的見解,他憑藉著博古通今的淵博學識和一針見血的辛辣筆觸,開創了“細讀文字的文學批評方法”。
所寫評點之詳盡細緻,風格之精妙獨到,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可謂獨步當前。
他,就是被稱為“中國白話文學研究的開拓者”的金聖嘆。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不好玩金聖嘆原名張採,出生於1608年的蘇州。
蘇州自古多才子,明清兩朝200多位狀元,蘇州就佔了35位之多。然而,這35位狀元加起來,也不及只得過鄉試第一名的金聖嘆。
15歲那年,金聖嘆去參加鄉試。考題是:“西子來矣”,意以西施曲線救國的史實為材料行文。
只見他略一沉吟,便龍飛鳳舞地在考卷上寫:
開東城,西子不來;開南城,西子不來;開北城,西子不來;開西城,西子來矣。吾乃喜見此美人矣!
考官大筆一揮:美人來矣,可惜你一個秀才丟矣!
第二次考試,考題是“此則動心否乎?”
此題語出《孟子》。公孫丑問:“如果讓您做齊國卿相,您敢不敢呢?”孟子答:“不。四十歲之後,我就不再動心了。”
金聖嘆本性難改,在卷子上連寫了39個“動”字。
有人好奇地問他為何如此,他說:“孟子說四十歲之後不再動心,那前39歲,還是動心的嘛,所以我就寫了39個‘動’。”
如此瘋癲張狂,視孟夫子和科舉考試為兒戲,不出所料,他再次落榜。
第三次考試,題目為“孟子將朝王”。
這回他很節省筆墨,在卷子四角各寫一個“籲”字就交卷了。
有人問他為何只寫四個“籲”字,他說:“題目不是孟子要去覲見王嗎?我看戲臺演戲,皇帝要坐朝時,都是先出來四個內侍,口發‘籲’聲,所以我寫了四個‘籲’,代表王將視朝。”
毫無疑問,他第三次依舊落榜。
他就是以這種特立獨行的方式,來表達對束縛文人思想和才華的八股文的蔑視。
第四次考試,金聖嘆卻一反常態,正兒八經地寫了篇文章,結果,中了鄉試第一名。
就在大家都以為這個狂生要洗心革面,朝著當官的金光大道一路狂奔時,他又做了件讓大家瞠目結舌的事:他開始從事扶乩這一職業。
何為扶乩?即假扮鬼神附體,替人占卜。在當時,這是門低賤的職業。誰知,幹這活他也玩出了個性和才華。
被人請去扶乩之前,他都預先寫好了劇本,配好了詩文。
扶乩時,被他“請”下來的仙人和鬼神還常對詩,對著對著,“大仙”忍不住誇讚“女鬼”:“哎呀,你這寫詩的水平我看比李商隱還強啊。”
這世上,有點才華的人,難免被功名利祿糊住了初心,被名韁利鎖牢牢捆綁。難得如金聖嘆這般,在俗世中依然能保持清醒。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不好玩。他在看似瘋癲的姿態中,領悟到了藝術和為人的最高妙旨。
世人笑我太狂狷,我笑世人看不穿金聖嘆狂放不羈,視功名為糞土,參加過多次科舉考試之後,他就以讀書著述為樂。
曾經年少時,他就是一個文字敏感度和情感領悟力很厲害的人。7歲時,他讀杜甫的詩:“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心有所感,竟難過了十天。
他曾佇立在一口深井旁,欲將瓦片擲入井中。但一念及瓦片一旦入井,將永不再出井,他便忍不住伏在井邊大哭。
9歲時讀私塾,他離經叛道,老師講得唾沫橫飛的四書五經他不感興趣,卻偷偷在底下讀起了《水滸傳》和《西廂記》。
要知道,這兩本書在當時可是禁書。
可金聖嘆不僅讀了,還批了。12歲時,金聖嘆開始評點註釋《水滸傳》,只花費了5個月就全部評點完成了。
幾年之後,金聖嘆再次拿《水滸傳》下手,把120回中的後50回刪了個乾乾淨淨。
誰能想到,金聖嘆刪節版《水滸傳》一經問世,便在中國暢銷了300多年。
批完《水滸傳》之後,他接著批《西廂記》。誰知,他深深沉溺於張生對崔鶯鶯心思的揣摩中,入戲太深,竟三四天茶飯不思,完全把自己代入了張生的角色之中。
金聖嘆評點的《西廂記》甫一出版,一時洛陽紙貴。
清朝初期,金聖嘆已是負有盛名的才子。他的才華,絕不是為了應付八股文考試而學來的死學問,而是博覽群書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流淌出來的真學識。
然而,他終歸未能憑藉滿腹才華登上仕途,等來的,卻是明王朝的滅亡。
1644年,清兵入關後,他遂改名為金聖嘆,即“金人在上,聖人焉能不嘆”。
面對明朝國土落入金人之手的現實,他眼見無力迴天,只能憤世嫉俗,以放誕狂狷、恃才玩世的姿態來拒絕苟且偷生。
他的舅父錢謙益本是明朝時的禮部尚書,李自成進京後,他投降了奸相馬士英。清兵入關後,這根牆頭草又恬不知恥地投降清朝當了禮部侍郎。
那一次,錢謙益八十壽誕,宴會上,眾人都對錢謙益點頭哈腰阿諛奉承。
唯有金聖嘆在眾目睽睽之下,寫下驚世駭俗的壽聯:“一個文官小花臉,三朝元老大奸臣”。
把個錢侍郎氣得渾身顫抖。
世人笑我太狂狷,我笑世人看不穿。
自古權勢都是照妖鏡,一照,人的本色就顯露出來了。可金聖嘆硬是挺著那一身錚錚鐵骨,維持住了自己作為讀書人最後的一份尊嚴。
世人笑我不一樣,我笑世人一個樣那一年,金聖嘆53歲。
當時蘇州下屬有個吳縣,該縣縣令為人殘暴貪婪,高價出售公糧,又常對拖欠賦稅的農民施以重刑,終於激起了民憤。
吳縣一百多名秀才聚至孔廟,哭著發洩不滿。周邊百姓聞訊趕來,很快聚集了上千人,他們群情激奮,高呼著驅逐縣令的口號,開始遊行。
這場“哭廟案”讓縣令慌了,他馬上糾結上級,把包括金聖嘆在內的18名核心人物,以“驚動皇帝靈位”的罪名給抓了起來。
抓進去就對他們嚴刑拷打,根據《哭廟記略》的記載,當時犯人的情況慘不忍睹,“流汗積項成膏,腐肉滿鐵索”。
判決很快下來了,這18人被判死刑斬首,籍沒家產,全家則流放到寧古塔,終身為奴。
事已至此,金聖嘆反而釋懷了。他繼續放浪形骸著,為自己短暫的人生接上了一個不一樣的收梢。
知道自己必死之後,他寫了一封信交給獄卒,讓他轉交給家人。獄卒為了巴結上級,轉手交給了管牢獄的頭目。
他們都以為,金聖嘆一定會為自己辯解冤屈,或者痛斥官府,倘真是如此,自當罪加一等。
誰知開啟一看內容,真叫人哭笑不得。但見上面寫著:“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得傳,我無遺憾矣!”
一生嬉笑怒罵洞悉人心的金聖嘆,分明是早就預見了獄卒會把信交給上級邀功的行徑,便設計出了這個金聖嘆式的玩笑。
這是對世間醜惡最大的調侃。既然無法破除邪惡,我自當如扁舟一葉過急流,以不屑一顧的姿態去瓦解掉世間所有的惡行。
刑場上,他的兒子跟他兩兩對望,淚珠滾滾。
金聖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兒子說:“小子,來,我有個對子,看你如何對得。上聯‘蓮子心中苦’,下聯你來對。”
兒子跪在地上,早已哭得肝腸寸斷,哪裡對得了對子?金聖嘆勉力作笑言:“傻兒子,別哭了,起來吧,下聯是‘梨兒腹中酸’。”
蓮和梨,分別諧音憐和離,滿含著父親對兒子的滿腔不捨和心疼牽掛之情,其中的酸楚痛苦,欲復何言?
汪曾祺曾說:“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
臨刑之前,金聖嘆跟劊子手說自己耳中有兩張銀票,如果劊子手先砍了他,銀票便可歸劊子手。
劊子手聽聞手起刀落,人頭落地之時,耳朵裡果然滾出兩個紙團。他急忙開啟一看,一個寫著“好”,另一個寫著“疼”。
世人笑我不一樣,我笑世人一個樣。
世人循規蹈矩,金聖嘆卻依從本心,將放浪形骸堅持到底,對人間醜惡調侃諷刺了夠。
這何嘗不是一種清醒的智慧?即便真的“好疼”,但至少無愧於心。
一個人最大的成熟,就是達觀的心態活出自我縱觀金聖嘆的一生,是放浪形骸的一生。他嬉笑怒罵,笑對權貴,以達觀的心態,盡力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找一個平衡點。
反觀我們自身,遇到一點點困難,就被徹底擊垮,進而把真正的自我摁死在現實的泥淖中,最終長成了自己曾經討厭的模樣。
賈平凹曾說:“人最大的‘任性’,就是不顧一切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只有這樣,人才可以說,我這一生不虛此行。”
一個人最大的成熟,就是以達觀的心態活出自我。
來日並不方長,願我們都能如金聖嘆,在萬丈紅塵中,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