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新中國著名詩人、散文家、 “20世紀最大的自由主義者”。曾與魯迅、胡風、蕭軍、蕭紅等一起創辦了《海燕》雜誌。聶紺弩在小說、詩歌、雜文、散文、古典文學研究方面的貢獻,是繼嚕迅之後的第二人。魯迅說“救救孩子!”聶紺弩說“孩子救救我們”。魯迅撰有《我們怎樣做父親》;聶紺弩寫下《怎樣做母親》……
除了在文壇上聶紺弩有著非比尋常的成就,他與妻子周穎在坎坷動盪歲月裡的真情也令人動容——
作者/田裡
愛情追逐:詩樣男子牽手明媚女子
1903年1月28日,聶紺弩出生於湖北省京山縣城。聰穎的他從少年時代就開始寫詩,並在《大漢報》上發表詩作。1921年,聶紺弩考入上海高等英文學校,他勤奮刻苦,學業優秀,參加國民黨後,便到福建泉州國民革命軍“東路討賊軍”前敵總指揮部任文書,後出國到吉隆坡,在運懷義學擔任教員。1926年初,聶紺弩受國民黨派遣入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次年蔣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作為國民黨員被遣送回國,聶紺弩在南京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任訓育員。而此次的被遣送,卻成就了聶紺弩與妻子周穎的一段如詩姻緣。
周穎,原名之芹,11歲時因不堪後母之威,隨姐姐周之濂自河北南宮老家到天津唸書。周之濂與周恩來、鄧穎超、郭隆貞等都是覺悟社最早的成員。周穎1926年自天津女子師範學校畢業後,到南京考取了國民黨政府以培養各級骨幹為宗旨的中央黨務學校(後改為中央政治學校)。周穎文雅漂亮,性格開朗,一口流利的國語讓很多人對她佩服不已,因此學校讓她擔任第一學習組組長。
那時,學校每個學習組配有一名訓育員,這些人多系自莫斯科留學歸來的幹部,聶紺弩恰巧安排在周穎所在的小組。當這位熱情又好學的姑娘第一次看到一身西裝革履的聶紺弩時,先是眼睛一亮,隨後那顆少女的心加快了跳動的節奏。周穎當天就在日記裡寫:“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有一種異樣的好感。我每次給訓育處寫彙報,都把他寫得像一朵花似的好。”
訓育處主事者似乎知道周穎小組長的心思,又派聶紺弩到第一小組輔導了兩三次,最後終於正式聘任他為小組訓育員。
聶紺弩被聘為周穎所在小組訓育員後,周穎一有空就往訓育處跑,目的是想多看聶紺弩一眼,能與他多講幾句話。轉眼到了寒假,學生必須離校,周穎只得住到一個朋友家。整整一個假期,周穎時刻思念著聶紺弩,每天都算計著開學的日期。
返校第一天晚飯後,周穎在校門口巧遇剛自上海回南京的聶紺弩。聽說聶紺弩未吃晚飯,周穎靈機一動說:“我也沒吃呢,我跟您一起吃吧!”兩人來到鼓樓附近一家小飯館,邊吃邊聊一陣後,周穎直截了當地說:“我喜歡你!”“啊!”聶紺弩一驚後再不說話。“咱們到玄武湖走走吧!”飯後,周穎又主動提議。“好!”聶紺弩的回答仍是一個字。
聶紺弩和周穎,一個郎有情一個妾有意,兩人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當時的校風不贊同師生戀,但周穎性格豪放,從不拘泥於形式。不久,他們的師生戀就被暴露了,好在此時聶紺弩已調至中央通訊社工作,兩人在校外自由來往,也就無人干涉了。
沒有了任何束縛,聶紺弩和周穎就這麼快快樂樂的在一起了。戀愛的時光總是無限美好的。周穎對聶紺弩的照顧和呵護細緻入微,而聶紺弩表達情感的方式卻顯得些許內斂,嘴裡從來不對周穎花言巧語,他的愛雖然安靜而沉默,卻讓周穎覺得無比舒服、愜意和溫暖。
聶紺弩用自己的方式關心著周穎,兩人在一起一走就走了兩個年頭。1929年春季的一天,在鼓樓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諸多友人為這對戀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動盪人生,唯有愛情緊相隨
婚後不久,周穎就去了東京帝國大學留學,離開聶紺弩的時候,她心裡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捨,聶紺弩就寬她的心,說:“去吧,等革命成功了,以後咱們有的是好日子過。”就這樣,周穎戀戀不捨地去了日本,兩人過上了兩地分居的日子。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聶紺弩因組織“文藝青年反日會”為當局不滿,為避免被捕棄職逃亡日本,這一次的逃亡,也為他和周穎相聚創造了機會。1933年2月,因參與日本左翼文化運動,聶紺弩夫婦與胡風等被捕入獄,7月一起被驅逐回國到上海,從此即參加上海“左聯”的活動,為理論研究委員會主要成員。
這時的周穎已經懷孕。第二年春天,周穎順利產下一名女嬰,聶紺弩在興奮之際為孩子取名為海燕。
1936年初,已離開《中華日報>副刊《動向》的聶紺弩,致函魯迅,說要辦一個文學刊物。恰好此時蕭軍、胡風等人也有這個願望。魯迅對胡風說:如果每人各辦一個刊物,分散了戰鬥力,不如大家合辦。經魯迅、胡風、聶紺弩、蕭軍、蕭紅、吳奚如、周文等一起商定,創辦了《海燕》雜誌,胡風負責組稿,聶紺弩聯絡印刷發行。《海燕》第一期署名“史青文編”,出於聶紺弩的創作。
聶紺弩的事業越做越好,離不了周穎的鼎力支援,除了在革命事業上,周穎是有忙必幫,家裡和孩子的事,完全不需要聶紺弩操心。
由於工作關係,聶紺弩經常外出,周穎一個人在家裡帶著小海燕。一次,小海燕高燒不退,周穎深更半夜將小海燕帶去醫院,經過醫生的檢查,小海燕得了腦膜炎。周穎急哭了,她想到了遠在外地的丈夫,心想著:我一定要把女兒照顧好,不能再讓老聶來擔這個心。
就這樣,小海燕住院期間,周穎一個人不顧晝夜的照料,而這些,聶紺弩絲毫不知情。待他回來的時候,小海燕的病已經好了,周穎依然對此隻字不提。漸漸地,小海燕長大了,聶紺弩和周穎心裡的擔子也終於放了下來,可就在這個時候,全國發動清理“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聶紺弩作為胡風的老朋友,於1955年7月被隔離審查,人民文學出版社已印刷好的《紺弩雜文選》停止發行,次年5月他受到開除中共黨籍留黨察看和撤職處分。
這樣一來,讓周穎慌了神,她到處尋求幫助,可是在那樣一個社會,有誰會有那麼大的膽量和力量去幫助一個被隔離審查的人呢?
1957年,時任全國政協委員、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委員的周穎響應共產黨的“整風”號召提意見,被打成“右派分子”;聶紺弩因幫她修改過發言稿而受株連,次年初也被劃為“右派分子”,與中央國家機關1300多名“右派分子”一起被遣送到黑龍江北大荒“勞動改造”。
聶紺弩在北大荒勞動時以“縱火”罪坐監,周穎至虎林探監,當看到聶紺弩時,周穎當場大哭,她看著丈夫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被人欺負,心像刀絞一般疼。她跑到丈夫跟前,扶起丈夫,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埃,痛苦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反倒是聶紺弩,擠出一絲笑容,告訴妻子:“別難過。”
後來聶紺弩被判了一年徒刑。聶紺弩出獄時,出於對妻子的感激和理解,聶紺弩寫了一首《對鏡》贈給周穎。前面有一段序:“出獄初,同周婆上理髮館,攬鏡大嚇,不識鏡中為誰,亦不知周婆何以未如葉生之妻,棄其帚而遁也。倉促成詩若干首,此其記得者。”
此時的周穎,雖沒有了少女情懷,卻依然為聶紺弩的才情感動落淚。
動盪的社會,唯有愛情顯得那麼堅不可摧,聶紺弩和周穎經歷過無數風風雨雨之後,卻依然逃不出牢獄之災。1967年1月25日,聶紺弩以涉嫌“現行反革命”罪被捕入獄,直至1976年10月10日因“特赦”獲釋,由周穎從監獄中接回北京。
悵然失措,生命盡頭拾愛歸
出獄後的聶紺弩,以為從此便可享受天倫之樂了。可是回家已經一個多月了,也不見女兒海燕來探望,每當他向周穎提起女兒時,周穎都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女兒現在不在北京,轉過頭,周穎只能獨自抹淚。
原來,就在聶紺弩出獄前的一個月,海燕自殺了,死因不明。海燕的丈夫小方被批鬥,其所在單位領導和群眾一致認為他對妻子的死負有不可推卸之責。沒幾天,小方也自殺了。周穎對聶紺弩瞞著這宗命案,謊稱海燕出差在外。
聶紺弩總覺得女兒遲遲不來,事有蹊蹺,他思女心切,很快病倒在床。
過了半年多的時間,經家裡幾個知情人的商量,覺得總瞞下去不是個辦法,雖然周穎一再阻止,但是聶紺弩的大姐說:“他也不是個承受不了打擊的人。”於是決定由大姐找個單獨的機會告訴他。
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大姐靜靜地講,聶紺弩默默地聽,他們的眼睛裡都閃動著淚花。當晚,聶紺弩徹夜無眠。第二天早晨,周穎走進丈夫的臥室,只見紺弩面朝牆壁睡著,半邊枕上猶有溼痕。桌上的煙盒空了,地上有一堆菸頭。筆筒壓著一張薛濤紙,紙上是一首七律詩。
雖然女兒的死已是不能挽回的事實,但在聶紺弩的心裡,仍藏著一個死亡之謎,即女兒為什麼要自殺?
周穎知道要丈夫解開心裡的這個疙瘩是件不易的事,她時時陪在丈夫身邊,為他泡茶,揉腿,兩人對望的時候,她會扯開自己已飽經風霜的臉,給丈夫一個安慰的微笑。每當這個時候,聶紺弩總會輕輕拍拍周穎的手,沉沉嘆一口氣,然後轉身睡著。
一個晴朗的午後,周穎在聶紺弩的桌上看到這樣一首詩一一“願君越老越年輕,路原崎嶇越坦平。膝下全虛空母愛,心中不痛豈人情。方今世面多風雨,何止一家損罐瓶。稀古媼翁相慰樂,非鰥未寡且同行。”那個時候,周穎就知道,聶紺弩從來就是一個堅強的人,他不會被任何打擊所擊倒。
為了丈夫,周穎從不怕受任何委屈,可也正是因為這種付出,卻也讓聶紺弩聽進了外人的風言風語,心生懷疑。1980年,聶紺弩病了,病得不輕,住進了醫院。他早年的好友朱靜芳、陳鳳兮等一起去探視。周穎告訴朱靜芳:老聶住在郵電醫院。她們去了,還買了許多補品。聶紺弩見到這幾個大姐,非常高興。
趁著周穎到外面買晚報的工夫,他用一種自嘲的口吻對朱靜芳說:“朱大姐,你知道嘛,我住這個醫院是沾了老婆的光。我現在不僅是沾了老婆的光,而且還沾了朱學範的光呢。”
原來,聶鉗弩是誤會了朱學範與周穎之間的關係。朱靜芳知道周穎和朱學範在總工會、郵電部是幾十年的同事、朋友和上下級關係。勸慰道:“老聶,你說這話,我可要批評你兩句了。周大姐透過朱學範,讓你住上最好的病房,給你找到最好的大夫,又怎麼不對啦!”陳鳳兮也附和著朱靜芳的觀點。
聽到這樣的話,聶紺弩沉默了。聶紺弩是個固執的人,心裡有了疙瘩,他就不願對周穎示好,哪怕是周穎再怎麼順著他依著他,他都熟視無睹。
周穎幾年如一日地對聶紺弩細緻入微地照料,也漸漸融化了聶紺弩的心,一次為聶紺弩喂完飯後,周穎輕聲地說:“老聶,你心裡對我有想法那麼多年了,難道現在還放不下嗎?我周穎這一輩子,心都只跟著你,現在都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心裡還憋著這麼大的委屈,你如何對得起我?”
看著老淚縱橫的老伴,聶紺弩隻字不說,只是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這一抓,頓時暖了周穎的心,她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一輩子,再多苦難,也都值了。之前漫長的監獄生活和痛失愛女的打擊,嚴重地戕害了聶紺弩的身心。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腿部肌肉日漸萎縮,發展到手臂也不聽使喚,一條腿已經不能伸直,連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每天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他拒絕住院,最後,連吃藥也拒絕了。11月10日,他在紙上歪歪扭扭、模糊不清地寫下《雪峰十年忌》詩二首,遂成絕筆。
1986年3月26日,下午4點25分,聶紺弩終於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溘然長逝於北京協和醫院。據說,3月26日這一天,他對守候在床邊的周穎說:“我很苦,想吃一個蜜橘。”
周穎剝了一個蜜橘給他。他一瓣一瓣地把蜜橘全吃了下去,連核兒都沒吐。吃完後,他說:“很甜,很甜。”接著,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沉,再也沒醒過來……此時的周穎,手緊緊被聶紺弩抓著,她的心已沒有了痛苦,她知道,丈夫那麼安然地離開,是一種福分,而她,也終將會去陪伴他的。
1990年,己年過八旬的周穎到中南海去拜訪鄧穎超,她倆互相攙扶著,漫步在花前,邊看邊談,談到年輕時在天津一起奮鬥,也一起看過花。當鄧穎超提起已過世的聶紺弩時,周穎含著淚花,望著遠方,一臉的微笑。
1991年1月,周穎病逝。走的那一刻,她兩眼緊閉,面容安詳,而她和丈夫聶紺弩的詩樣愛情也成為後人相傳的佳話。
2004年,在章詒和出版的《往事並不如煙》-書,對聶紺弩與周穎夫婦的晚年生活進行了描述。在她的筆下,聶紺弩是寂寞的,孤獨的,生活充滿了悲愴和窠臼,甚至他與周穎的感情並不那麼美好,更多的是在無奈,困苦中糾結,他們也許相互怨懟,但是他們也互相牽掛:他們也許相互背離,但是他們也互相扶持到老。這就是在那個時代下,他們相扶相持的最好註腳。
2011年10月的一個下午,筆者再次閱讀了《往事並不如煙》一書,還是那樣感傷,而卻感動於聶紺弩與周穎厚重的感情,於是有了這篇文章,我不想去翻閱那段歷史,更沒有資格去評說其是與非,但他們的詩樣人生、革命情懷的婚姻是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