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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個書生萬戶侯”

詩中之鬼李賀曾有詩云: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首詩歌道破天下讀書人的心聲。沉淪於筆硯之間,舞文弄墨,那是腐儒的行為;熱血灑向沙場,於劍戟中建功立業,才算大丈夫的壯舉。

班超是東漢時期最著名的軍事家與外交家。功名成就之前,他也是區區一介抄寫文字的小吏。

班超的父親是著名的史學家,他的哥哥是《漢書》的作者,其妹同樣是一時無兩的才女。

出生於書香門第,經歷煎熬與歷練,按照常理,班超也應當成為一代文豪。

班超的志向,卻不在書案之上。他曾棄筆感嘆:“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間乎?”

傅介子是西漢時期的外交家,他曾出使大宛,殺匈奴使者,還在人家自己的地盤上,斬殺悖逆的樓蘭王。

後世的杜甫讚道:“願見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書郎。”在詩中,杜甫把自己比作皓首窮經的老儒,而傅介子才是勇猛剛毅的謀國輔臣。

張騫就更不必提了。絲綢之路裨益於大漢,嘉惠於當代,這條道路的實際開拓者正是張騫本人。

傅介子與張騫,皆是用腳步丈量人生,以汗水輝映陽光。

路長且阻,行則將至。

在班超眼中,在有志向的讀書人眼中,他們兩人才配得上“榜樣”二字。

腐儒顯然沒有此等遠大的抱負,同樣是抄書員的他們,只會出言嘲諷,班超感嘆道:“小子安知壯士志哉!”

後來,書香門裡果然誕生出一位絕世的名將。

班超既有謀略,又富膽識,他以三十六騎定西域,萬里之外覓封侯,取得令後世側目的成績。

傅伯壽是南宋學者,他雖是一介讀書人,但對開疆拓土之人,同樣心嚮往之,也不吝讚美之詞:

“陳湯之斬單于,傅介子之刺樓蘭,馮奉世之平莎車,班超之定西域,皆為有漢之雋功。”

“不鍊金丹也是仙”

班超為後世所銘記,是因為他於戰場上的功績,他雖然也廣泛的閱讀典籍,想必如五柳先生一般,不求甚解罷了。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同樣是一代名將,外人所不知的是,他竟然也是一代文士。

此人名曰年羹堯。

因為《甄嬛傳》等劇集的熱播,各位對他一定相當熟悉。

眾人對他有多熟悉,對他的誤解便有多大。

但凡說到年羹堯,有一個人必定也會被提起,那就是他的頂頭上司雍正。在潛意識裡,大家都認定,年羹堯是雍正的忠實奴才。

這裡邊就存在著極大的誤會。年羹堯發跡於康熙朝,他是何等人物,豈能將自己的功名,寄託到一個前途未卜的皇子身上?

從某種意義上說,年羹堯的霸道,卻是與生俱來的。年羹堯字亮工,“亮工”出自《舜典》,“欽哉,惟時亮天工”,意思是“輔佐天子以立天下之功。”

這個霸道的官二代,卻很愛讀書。

康熙三十九年,年羹堯高中進士,那年他不過是個21歲的青年。

時年五月,年羹堯又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 進入翰林院學習。

翰林院號稱“玉堂清望之地”,官場中還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傳統。

可以想象,等待年羹堯的,將是怎樣一個如花似錦的前程。

十年之後,年羹堯真的就遷為內閣學士,其後又升任為四川巡撫。

巡撫相當於今天的省委書記,妥妥的正部級國家幹部,那一年,年羹堯尚不足30歲。

在這以前,他還擔任過四川省鄉試的主考官,成為眾舉人的“座師”。

迄今為止,年羹堯都是一個文官,舞文弄墨是他生活中的全部,刀槍劍戟與他無關。

年羹堯似乎也沒有“若個書生萬戶侯”的感慨。畢竟,他既是一個書生,也是一個萬戶侯。

但他也絕不是懦弱的清雅文人。據說,年羹堯曾在家中孩子讀書的地方,親自題寫了一副門聯:

怠慢先生,天誅地滅;

誤人子弟,男盜女娼。

門聯用詞粗鄙,卻有振聾發聵之效果,想來此聯是年大人故意為之,其霸氣與豪橫,剎那間展露無餘。

從文官晉升為武將,就發生在年羹堯任職四川巡撫期間。

四川地接青海、西藏,省內有多民族雜居,軍事形勢必然非常緊迫。

當時,統領四川軍事的最高指揮官是川陝總督,但總督府邸位於陝西西安,有道是鞭長莫及,總督大人不太可能時刻盯住四川。

所謂天降斯人,年羹堯本來只是負責民政,形勢所趨,他開始越權插手軍事活動。

風雲變幻的戰場生涯,便是從此時開始的。

康熙末年,年羹堯逐漸成長為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1721年,年羹堯入京覲見,皇帝親自賜給他弓矢,42歲的年羹堯,官拜川陝總督,成為滿清西北邊陲的重臣要員。

能夠取得如此成就,年羹堯所憑藉的,也只是自己卓絕的才能。

實際上,從20歲中進士,到成為川陝總督,風起雲湧二十載,年羹堯得到的一切,與雍正沒有半分關係。

俗語有云:“朝中無人莫做官,朝中有人好做事。”年羹堯當然也有自己的關係網,他的第一任妻子,出身顯赫,是名門貴族之後。

年羹堯妻子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滿清第一才子,納蘭容若。

世人只道年羹堯風揚跋扈,說句很不謙遜的話,人家還真的就有風揚跋扈的資本,他絕對是一顆最耀眼的,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年羹堯題寫過一首小詩,雖然只有簡單四句,用詞也是信手拈來,同樣難掩其霸氣側漏之氣:

魍魅隨身亦等閒,肩挑龍虎總徒然。

只他一副超凡骨,不鍊金丹也是仙。

年羹堯青海之功,亦在朕許與不許之間

康熙48年,皇帝第四子胤禛,被封為和碩雍親王。

皇子有了爵位,也便有了獨立建府的資格,這也意味著,他會得到一定數量的八旗佐領。

也就在此時,年羹堯家族所在的佐領,連同鑲白旗若干佐領一起,成為雍親王的屬臣。

到了這時,年羹堯與雍正,才算有了交集。

按照規矩,屬臣見到主子,要自稱奴才。但這並不是說,屬臣真的就是王公的奴僕,他們並不是所謂的包衣奴才,屬臣也有獨立的身份。

更何況,也就是在康熙48年,官場上春風得意的年羹堯,剛剛被封為四川巡撫。

年羹堯很清楚,他所效忠的物件是康熙皇帝,在謝恩的摺子裡,年羹堯也感激涕零地寫道:“以一介庸愚,三世受恩。

伺候好皇帝,是他唯一且正確的選擇。除此之外,誰的隊也不要站,憑藉自身的本事,一步一個腳印,最後無論誰成了新的皇帝,他都能屹立不倒。

如果貿然站隊,既有前功盡棄的可能,萬一讓康熙皇帝發覺,那他的前程也就完了。

所以,年羹堯跟很多皇子,都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雍正很抑鬱,也很氣憤,年羹堯本來是自己的家臣,卻不斷示好於別的皇子。

雍正直接寫信罵他為“儇佻惡少”,並且上綱上線的出言教訓:“國朝祖宗制度,各王門旗屬主僕稱呼……爾狂昧無知,具啟稱職,出自何典?”

康熙五十七年,西藏發生戰事,康熙皇帝下詔,命令十四子督師西北邊陲,諸位應該清楚,西北的實際掌控者,卻是年羹堯。

康熙六十一年,皇帝因病去世,皇四子繼位,是為雍正帝。

雍正繼位之初,隨即把軍政大權,全權託付給年羹堯。而年羹堯也沒有讓雍正失望,他鉗制住擁兵自重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是雍正奪儲的頭號軍事、政治強敵,只有穩住他,雍正的皇帝寶座才算是真正坐穩。

回報也極其豐盈,年羹堯成為權傾朝野的人物,雲、貴、川等地官員,皆秉命受制於年羹堯。

當時官場之中,人人都知道“內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堯。”此二人位極人臣,亦是雍正皇帝的輔佐良才,堪稱朝廷的架海紫金梁。

雍正能高高的捧起他們,是因為兩人還有用處。

雍正繼位初期,青海即發生叛亂。

年羹堯奉命平息叛亂,他的個人能力,也的確當得起皇帝的寵愛,半年有餘,年羹堯便以雷霆之勢直搗敵營。

青海大捷是雍正繼位以來,朝廷取得的第一次大的勝利。

國內海晏河清,時和歲豐;皇帝龍顏大悅,志得意滿;年羹堯權傾朝野,無人能望其項背,連皇帝的親孃舅,隆科多都要看他的臉色。

雍正寵愛年羹堯的辦法,也充滿了人情味,他把年羹堯當做“朋友”,不再賞賜年金銀珠寶,卻常把身邊的玩物送給他,譬如鮮荔枝、茶葉、荷包、自鳴表、鼻菸、琺琅杯、三鳩硯等等。

雍正還在回覆年的奏摺裡,不斷的“秀恩愛”,說什麼“心不知從何書汝好處也。”還信誓旦旦地發誓:“朕之子孫若負爾者,非朕之子孫也!”

年羹堯越發有恃無恐,甚至不把皇帝放在眼裡,而雍正也漸漸起了殺心。

後世的作家高陽,曾經直截了當的指出,年羹堯並沒有了不起的才具,他竟然發覺不出,所有的寵愛,都是“令人肉麻的迷湯”。

年羹堯是軍事上的天才,政治上的蠢材,連月滿則虧的道理都不懂。

毫不誇張的說,單論起政治手段來,年羹堯和雍正,簡直就不是一個量級的選手。

年羹堯的仕途順風順水,他的字典裡沒有“挫折”兩個字;雍正能當上皇帝,經歷過“九子奪嫡”的洗禮,每一步都充滿了磕絆。

雍正用實際行動教導年羹堯,“帝王心術”四個字是怎麼寫的。

首先,皇帝私下授意各位大臣,自己將有“倒年”的動作。爾後,雍正收起往日慈愛的臉面,於各類瑣碎之事上,事無鉅細地批評年羹堯。

雍正三年二月初一,天降祥瑞,天空出現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現象,按照規矩,群臣要向皇帝上表朝賀。

一般來說,雍正從來不看這些逢迎拍馬的奏章。但是這次,他不但看了,而且看的很很認真。

年羹堯書寫的賀表字跡潦草,一不小心還把“朝乾夕惕”誤寫為“夕陽朝乾”。

“朝乾夕惕”是恭維皇帝夙興夜寐,不敢有片刻鬆懈;既然他年羹堯“故意”不用這個詞評價皇帝,你不仁我也不義,雍正便用報復的口吻回覆:年羹堯在青海的戰功,“亦在朕許與不許之間”。

雍正振臂一呼,群臣肆意而動,風風火火的“倒年”運動,由此揭開序幕。

雍正三年四月,皇帝解除年羹堯川陝總督之位,調任杭州將軍;九月,皇帝下令緝捕年羹堯,押送回京會審;十二月,朝廷議政大臣提交審議結果。

年羹堯共犯有92條大罪,他的罪責如此之多之大,哪怕有一萬個腦袋,也不夠皇帝砍的。

尾聲

年羹堯在西北一手遮天,因為擔心他會謀反,皇帝早就做好分化的工作。

嶽鍾琪是年羹堯一手提攜的將領,且以師生相視,嶽鍾琪本人還是名將岳飛之後。雍正暗地給他寫信,百般撫慰,許其重利。

甘肅巡撫胡期恆與年羹堯交好,年常以兄事之,胡期恆也是雍正竭力拉攏的物件,他曾當面授意,令其揭發年羹堯之累累罪行。

年羹堯還有個門客名曰汪景祺,此人狂放不羈,目中無人,唯獨佩服年羹堯,稱其為“宇宙第一偉人”。汪景祺寫過一本《西征隨筆》,裡邊收錄文章,告誡年大人兔死狗烹,功臣不可為的道理。

雍正四年,皇帝命令年羹堯在獄中自裁,家中15歲以上子女皆充軍。

嶽鍾琪檢舉年羹堯有功,雍正升任其為川陝總督;胡期恆拒絕揭發年羹堯,皇帝惱羞成怒,傳旨將他革職下獄,直至乾隆皇帝上臺才得以開釋。

古人有云:

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年羹堯若然地下有知,肯定會對這幾句話,有獨到的見解。

查抄年羹堯府邸的時候,雍正發現汪景祺寫的文章。皇帝恨透了這個讀書人,汪景祺最後被梟首示眾,腦袋懸掛在菜市口,達十年之久。

對於年羹堯的家人,雍正卻給予了相對輕微的懲罰。

還有一人不能不被提及,那就是年羹堯的妹妹年妃,在《甄嬛傳》中,她也被刻畫成飛揚跋扈的妃子,現實歷史中的年妃,與電視劇中形象相去甚遠,她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深得雍正皇帝喜愛。

兩人夫妻情深,年妃為雍正生下三子一女。皇帝尤其喜愛八阿哥福惠,對他的寵愛,甚至超過日後的乾隆帝。

雍正看在年妃的面子上,一直未曾對年羹堯下手,根據《清史稿》記載,“妃薨逾月,妃兄羹堯得罪死。”

年羹堯死後,雍正皇帝繼續勤於政事十餘載,1735年八月的某日,皇帝偶染風寒,仍舊照常辦事,兩天之後,雍正竟然離奇去世。

年羹堯之死,被史家列位“雍正八案”之首案;而雍正之死,也給後世留下無數的談資。

圍繞帝王與權臣,總有數不盡的話題,但他們終究會煙消雲散,永世不變的是青山,是夕陽,是春風秋月。

古來聖賢都參透不了的命題,江邊的漁翁卻早已瞭然於胸,他喝了一口濁酒,悠然唱道: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作者-

老談,always talk,老是誇誇其談之人,除此外,別無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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