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野草》裡的“過客”形象,不僅出現在《過客》裡,也閃現在《野草》的多篇其他作品中。可以說,《野草》裡的貫通式人物“我”,最基本的特質和形象符號,就是“過客”。也可以說,《野草》所表達的複雜思想,很多就附著在“過客”形象上,種種激昂、悲傷,奮然、寂寥,覺醒、迷茫,都透過“過客”式的人物,透過“在路上”的經歷描寫來呈現。這種經歷,通常具有相遇、對峙、告別的特點。《過客》是全方位、“全流程”的三段式經歷。過客遇到了老翁和女孩,雙方進行了一番時虛時實的對話,最後是“過客”的告別。
其他篇章未必是完整呈現,但都具有這樣的特點。《影的告別》,“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全篇都是“影”的獨白,但這獨白是有物件的,即“形”,事實上是一場對話。最後的告別也是宣言式的,並沒有“實”寫。
《求乞者》是“我”與一個孩子的相遇。雖然沒有兩人之間的對話,但間接的描述已經讓人感到“對話”正在進行,或是哀呼,或是手勢,都是“語言”。而且“我”的“煩膩,疑心,憎惡”已寫明瞭現場發生的對峙。“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是事實上的“告別”表達。
《復仇》也是一場相遇。這場相遇更突出這是一種情景設計。一對男女與一群路人,他們的相遇是主角與圍觀者的相遇,他們的對峙是無戲可看的故意,他們的告別是無聊之後的悻悻而去。
《死火》是“我”與“死火”的相遇,是誇張的擬人化前提下的問答式對話。他們沒有告別,因為他們要相攜而衝出冰谷,但他們終於告別,因為“我終於碾死在車輪底下”。
《狗的駁詰》是人與狗的相遇,在急速的、激辯式的語言對峙之後,人很快敗下陣來,以迅速逃離而難堪告別。
《失掉的好地獄》是人與魔鬼的相遇。魔鬼是講述者,人是傾聽者,但同樣構成一種“對話”關係。最後的告別是魔鬼離人而去,“三觀不合”,魔鬼要告辭“去尋野獸和惡鬼”了。
《墓碣文》是人與墓碣、與死屍的相遇。“我”對“墓碣文”的識別,就是“我”與鬼魂世界的“對話”,在緊張、陰森的氛圍中,死屍也“加入”了“對話”:“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而“我疾走”的逃離,又成一次告別。
《死後》是“我”與死亡,不,是死亡後的“我”與人世間種種的“相遇”,熟悉的、陌生的各色人物,以及青蠅、“馬蟻”,我聽到他們的議論,也遭受它們的侵害,“我”的知覺仍然在和這一切對峙。超現實的極致設定與極精準、細膩的描寫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因為是“死後”,所以不存在告別,但“我於是坐了起來”的休止符,讓人毛骨悚然,引人浮想聯翩。
《這樣的戰士》是“我”與“無物之陣”的相遇,或可理解為是人與許多符號、概念、宣稱、自許的遭遇。雙方的對峙表現為“我”的固執、堅持和奮力一擊。
以上諸篇中,《影的告別》《復仇》《過客》《這樣的戰士》用的是第三人稱,其他各篇則都以第一人稱進入敘述。這種“過客”形象的塑造,常常讓人聯想到魯迅的“自況”。也有很多論者或認為這篇,或以為那篇是魯迅形象的影子在閃動。而我以為,且不糾纏於這種“對位”,應該理解,“過客”是魯迅文學形象中最常見的設定。《野草》是如此,他的多篇小說也同樣如此,尤其是那些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小說。
《野草》裡的其他一些作品,雖然在“過客”標識上未必如前面的若干篇那麼強烈,但相遇、對峙、告別的情景卻時而會成為作品立意的方式。比如《立論》,當“我”在夢中與一個難題相遇,“我”的老師卻並不高明又十分高明地給了“我”答案,這既是一種“智慧”的答案,又是一種無奈的逃離。比如《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奴才的傾訴引出多頭對話,但傻子被打跑,聰明人在敷衍,主人的誇獎中明顯含著鄙視。再比如《我的失戀》,四段的“格式”都是“我”與“所愛”之間的想要相遇而不得,未遇之下只好不辭而別:“由她去罷”。還比如《頹敗線的顫動》,這是一個漫長的人生故事的敘述。從年輕時靠出賣身體撫養女兒,可謂含辛茹苦到極致了吧,然而到自己成為一個老婦人,女兒也做人母之後,卻換來全家人的責罵、羞辱,最後,她憤而“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其中的兩個場景中,年輕時的母親受盡屈辱但仍然用語言給幼小的女兒帶來希望,年老後面對“冷罵”卻未置一詞加以辯駁,她已出離憤怒了,“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但她胸中的言語早已是波濤洶湧,這是讀者可以強烈感受到的。《頹敗線的顫動》是《野草》裡唯一一篇用瞬間場景組合出一個人一生命運的散文詩,也是《野草》裡唯一一篇以女性為主角和敘述視角的作品。其中的形象已經溢位了敘事文學的邏輯,詩意飛揚也非通常的散文詩可以規約。如“她”出走時,除去荒野、夜色的空茫,“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是極端、意外卻又可以融入的描寫。有論者將這樣的描寫聯絡到魯迅長期喜愛的木刻藝術中的某些形象,不無道理,似又不盡然。《頹敗線的顫動》是告別主題的極致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