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算盤在櫃頂上放了好些年，過年的時候打掃衛生，它才暴露在我的目光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算盤是鄉親們要用到的東西。
有竹算盤，四周的邊框和中間筷子似的棍兒都是竹子的。還有木頭算盤，無論是四周的邊框還是中間支撐的棍兒都是木頭的。這些東西並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是算盤上圓圓滾滾的算盤粒兒，撥打起來，嘩啦嘩啦響，清脆悅耳，好似現在機械鍵盤發出的聲音，有時候算是有點節奏，有時候又沒有節奏，但很好聽，就好像音樂的樂音，沒有節奏也比噪音好聽。
村裡的會計帶著一個算盤，不過，算盤都藏在他的黑提包裡，黑提包掛在他的肩膀上，有時候單挎著，有時候斜挎著，耳朵後面還夾著一支筆，帶著一個灰色的帽簷有點打卷的帽子，經常跟著村長、村支書，走來走去。
會計不經常說話，但村長和村支書都會給他一支菸，可能是因為算盤的緣故吧。那隻黑色的算盤在算賬的時候就會出現。看著會計的小眼睛從厚厚鏡片後面射出凌厲的光，盯在算盤上，化作散落無數的算盤子兒。噼裡啪啦一陣子算計之後，大珠小珠落玉盤，聽的人都覺得是享受。
爹對我說，你以後要學會算盤，學會了就能當會計，吃香的喝辣的。
娘說，自古就有鐵算盤，算準了，誰都改不了。
我問，算盤是鐵的？
娘說，不是鐵的，是木頭的，我說的是算數，算盤子兒撥拉準了，就是死的，誰都改不了。
我問，村長也改不了？
娘說，村書記都改不了。
於是，我想學算盤，卻總是找不到算盤，就連摸一摸的機會都沒有。
我爹在公家單位，帶我去玩，沒什麼好玩的，他給我拿出單位的算盤。我撥拉一會兒，覺得沒意思，也就懈怠了。或許，算盤的計算和下象棋有一比，不會下象棋的時候，只會拿著象棋子兒滾來滾去。我也不例外，拿著算盤當小汽車，在桌子上推著走。我爹讓我玩一會兒就收起來，怕我弄壞了。
上了小學，學九九乘法表，學珠算。學的時候，我們大多借不到算盤，只能在紙上畫了算盤。先畫了空的算盤格兒，再畫了算盤內的棍棍兒，等著老師拿著大算盤算了，大算盤上的珠子定格了，我們才能畫，不然就會重複畫。後來，我們學懶了，只畫幾根棍兒，在棍兒上畫了珠算粒兒。下了課，我們到講臺上，撥拉老師帶的大算盤。
大算盤很誇張，一個人拿不動，得兩個人抬著。珠算粒兒有小圓餅那麼大，邊緣薄薄的，中間厚厚的，穿的棍兒有大拇指粗細，上面都帶著毛，可以增加阻力，只要把珠算粒兒撥上去或者放下來，就會停住不動，即便掛在黑板上方的釘子上，也能讓珠算粒兒停住不動，能讓同學們看清楚。
大算盤豎起來有一人高，完全可以當成一個大大的教具。老師的脾氣很好，主要還是認為我們借不到算盤，就只能靠這個大大的算盤直觀地學學了。
學了珠算，就要用算盤計算。可是，我們始終沒有算盤。我爹打算把單位的算盤帶回家，讓我學學，可是單位裡每天都要用算盤，而且只有一個算盤，就沒辦法帶回來。
我爹說，你爺爺活著時候，和別人一起做買賣，有一個算盤，不知道到流落到哪裡了。
娘說，要是你早一點拿了不就派上用場了？
爹說，唉，那時候覺得沒什麼用，我又不做買賣……
娘說，千算萬算啊，算盤就是千算萬算，誰能算準了以後成什麼樣兒呢？
我爹說，別說沒用的，我給你造一個。
我爹以前在兵工廠學過機械製造，家裡的鍋蓋、水桶蓋都是他造的，他們兄弟合夥買的手扶拖拉機壞了以後，他就能修。所以，他有十足的信心要給我造一個算盤，卻為了省料，只造了一個雛形，沒有造成整個算盤。
他用鐵絲穿了幾根棍兒，在棍兒上穿了幾個啤酒瓶蓋兒，有的還穿了藥瓶兒蓋兒，穿了大螺母，看樣子怪怪的，但很管用，可以當成算盤來用。他知道，算數書上的珠算那一章內容不太多，考試的時候由於算盤的限制，不能隨身攜帶，也就只考一兩個小題，佔分不多。於是，他就沒打算精工細刻，也沒打算仔細琢磨。要是仔細琢磨，一定會造出鐵算盤。
我學珠算學上癮了，上學帶著去，學會了珠算，也能用算盤打人，能把別人打哭了。後來，算盤終於讓我弄散架了。我叔家的孩子要學珠算了，到我家去借，我那個算盤早就沒了。我爹又給他造了一個，如法炮製，還是管用。
供銷社裡售貨員一人一個算盤，烏木的算盤框框和算子子兒，聲音清脆。等到計算機流行的時候，他們一個一個計算機，還是那麼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我們後來的數學書上有計算機的使用，卻只是課外閱讀章節，不會考試。但是，計算機迅速普及開來，我爹帶回來一個，用皮套包著，巴掌大，一摁，滴滴地響，好像代表了當時的高科技成果。
我爹不讓我用，怕我使勁兒戳給戳壞了。後來，他們單位發獎品，沒發計算機，發了一個算盤，嶄新的，烏黑的，拐角的地方有云朵似的黃銅包著，一看就那麼高檔。不過，我已經不學珠算了，學過的口訣也早就忘光了。
算盤放在櫃頂上，要在用的時候拿出來，只是放上去就忘掉了，從來沒拿下來。過年打掃的時候，我發現了落滿塵土的算盤，頓時想起了老師演示用的帶毛的大算盤，還有我爹給我造的鐵算盤。只是，我爹已經不在了，他帶回來的算盤還是嶄新的，包邊的黃銅沒生鏽，像是皇家御用產品。
我娘說，留著吧，算個念想兒。
我到底沒有成了會計那樣的人物，而算盤卻保留了下來。現在的會計都用計算機了，用手機了，也就沒有算盤什麼事兒了。不過，算盤還保留在人們的話語裡，說誰會算賬，賬目清楚，就說他是鐵算盤。說說會盤算著過日子，就說他心裡裝了算盤，會算計。說兩個人平分東西，就說二一添作五，其實只是引用了珠算口訣。
算盤留在了人們心裡，人們都會盤算了，會算計人了，以掙錢多少、官位高低來算計人，也就沒什麼意思了。還是我爹給我臨時造的那個算盤好，用過了就扔，不用花錢，也不會算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