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1日一13日,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七屆年會在北京順利舉行。本屆年會主題為“營造教育新生態”,持續三天,線下線上結合,內容豐富多彩,是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立以來最盛大的一次活動,被與會者譽為教育界的一大盛會。我們將陸續刊發嘉賓演講內容,敬請關注!
劉雲杉: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
教育改革從哪裡開始?
重建教育的信任!
各位嘉賓:
2020年可謂“艱難時世”。這一年,我們經歷了很多,總算到了年終歲末,我們能用溫和、理性的態度,既直面問題,也謹慎務實地探討“改善教育生態”的可能性。
一、教育“病”在哪裡?
這一年秋冬,熱詞不斷從教育領域爆出,深陷“內卷”困局中的年輕人,既鬥志昂揚,又極度疲倦;渴望成功,又懼怕失敗,在彼此PK中,耗盡元氣。這個詞的出現,就意味著“病”已經成為群體行為與制度困境,如果說,前些年關注的年輕人中的抑鬱、焦慮,心理疾病,所聚集的還侷限在個體病變的層面;“卷兒”的出圈意味著人們認識到“病變”已經發生在制度層面。
其次,是教育焦慮與學業軍備競賽,焦慮並不侷限在中產階級,虎媽、狼爸改變了策略,從恐嚇到“雞娃”,搖身一變,成了各種學習專案的CE0——母職經紀人,瘋狂的黃莊、海淀的二代、順義的爬藤母親,從學校,到專業,到各種興趣班、課外活動,各種版本的“鄙視鏈條”不斷炮製出籠,正確的學習、得體的活動、恰當的教養,在今天,“名校出身”看似公正且權威地完成了社會分層,在各種外部利益與管理邏輯下,名校既受到前所未有的推崇,也前所未有地脆弱,甚至空洞。置身大眾高等教育時代,在文憑膨脹、教育收益下降、全球二元勞動力市場出現、中產階層塌陷的重重困難中,人們期待“名校”的身份神話能替代家庭,完成了對下一代的“制度性庇護”,但很遺憾,這也扭曲了甚至異化教育的功能:教育成為社會分層的代理機制。
在我們這個社會,“讀書改變命運”是普通中國人最基本的信念,也是中國歷史的基本制度。教育被期許為維持社會公平的安全閥,教育與考試既對一切人、一切家庭開放,就意味著一切人、一切家庭捲入其中。原本是一個傳遞文化、延續整體生活方式的學校卻被異化為一架體制性的“社會階梯”。在社會的階梯意象上,每個個體都是雙面作戰,一方面設法往上爬,另一方面又在不斷防禦下面的人往上鑽,防禦“下滑”與力爭“向上”已經成為所有階層(絕不僅僅是寒門,包括中間、中上階層)代際傳遞中的深刻緊張、乃至日常的焦慮。
當教育被異化為一個戰場時,學校被扭曲為一個競爭的賽場。學校應該建設的有機的、團結的共同體蛻變為原子化的社會,一盤散沙。病症表現在教育上,病根或病灶卻在社會結構之中。
病灶是什麼呢?能既簡單、籠統,又語焉不詳地冠之以功利主義教育嗎?能將焦點轉移到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的對立嗎?高階活動、從容淡定、精心培養的興趣、自由、自主是中上階級的素質,細緻而嚴密的制度管理、苦中苦之後的習慣的養成、意志的磨礪、忍受單調無聊、勤奮努力是平民精英的素質,在對素質教育的不同定義、不同實踐之後,中國社會的中上階層與中下階層在對“繼承人”的培養途徑、對精英的塑造策略上出現了明顯的差異。我們既有受壓迫的兒童,同樣有被寵壞的孩子。當然,背後都是無限的希望,無限的希望寄託在孩子的無限可能性上。
無限的兒童、無限的軍備競賽,這是現代的無限病。一種表現為“無根病”,出人頭地,不斷往上走,不斷地離開,遠離故鄉與親人,這是現代意義上的孤兒;無根病根源於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中;另一種為無限病,無限的可能、無限的希望,風尚與民情的虛妄既蠱惑又逼迫一個普通的孩子不再甘於普通,他在無限的膨脹中又陷入無限的孤獨,他是一個現代意義的獨子。孤兒的處境有多嚴苛,獨子的心態就有多虛妄。更不幸的是,孤兒和獨子多是一體的,處境的嚴苛,激發心態的虛妄。我們該給年輕人一個什麼樣的成長生態呢?
至此,我們對教育病的問診可以告個段落,它在教育中爆發,但病灶卻在社會結構之中,準確地說,社會不在了,秩序不在了,人與群體都不再有了限度。這是一種涂爾幹意義的現代的“無限病”。
二、教育改革從哪入手呢?
公允地說,我們的各級教育行政部門一直很勤政,我們的專業力量、公益組織、民間力量、社會輿論一直在高關注、高參與,教育改革熱度很高。遺憾的是,教育改革越改問題越多,麻煩越大,以致教育本身成了一個大trouble。一個專業的領域,需要接受公眾監督,也應該成為公共的論域,但不應成為各種情緒、各種矛盾、各種理念與利益的低效的博弈場。我們需要格外冷靜地下來,重新審思教育改革的方法論,今天教育空前地被關注,然而教育專業的權威卻前所未有地低落。
讓人略感新意的是,本屆論壇的主題叫“改善教育生態”。當教育被視為一種生態時,意味著改革者嘗試走出教育之外,將教育視為一個整體,這意味反思深陷行政層級的績效觀,那隻會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只重視、只看到計劃內的資料與指標,忽視意外的結果,或者無視政策的負向功能。
以減負為例,減負的1.0版本是學生學業負擔重,甚至細緻地規定教學的篇目、內容與字詞,學校減負之後,家長負擔卻重了;學校減負與校外補課是什麼關係?學校減負不意味將教育的核心內容外包給家長,給校外培訓機構,公平不意味低質量的公平,如何辦公平且優質的教育,這其後藏著平等與卓越的矛盾。
減負的2.0版本將是家長負擔,經濟成本、情感成本與時間成本。教育越來越昂貴,辦人民滿意的教育,用服務與消費來定位教育產業時,要找能信任、敢負責任、有專業權威的學校與老師,卻越來越難,越來越貴,但並非越貴越好。在家校關係中重建信任?
因此,改善教育生態,第一句話,重建教育的信任。
與學業減負相關的考試改革同樣如此,自由選考、等級賦分等等初衷是培養學生的興趣與特長,然而考試改革不是實驗室的資料模擬,知識是有內在關聯、教學是有嚴格秩序的,教育與考試最重要的是塑造與奠定年輕一代的心智的內在秩序與生活的習性、生命節奏的。一方面,考試要避免陷入考生與家長的個人主義的機會博弈,另一面,行政部門也要節制自己,慎用考試與評價這一高利害的抓手,體育不重視嗎?考吧,某一科不受重視,加大分值!我們能否開發一些評價之外的政策工具?政策思維中要謹慎面對考試,既不能用評價功能主導甚至違背育人功能,也不能在各方博弈中動輒進行“考試改革”,以維護考試的神聖性。
因此,改善教育生態,第二句話,重塑制度的權威性。
將教育視為一種生態時,意味著尊重既有政治經濟結構,以及觀念民情結構,在上個世紀,龜兔賽跑的1.0 版本是天賦加努力等於成就,是個體之間的競爭;到了2.0版本,在新自由主義的教育消費下,家長主義興起,資源加偏好等於選擇,雖然選擇會有機會陷阱,但無論如何,開寶馬車的烏龜入場了。二代的崛起,不能輸在起跑線,可是起跑線卻是不同的。在多元的教育選擇下,要謹慎避免學校的“部落化”,以及家長圈子的“馬賽克化”。
人本主義者不能變成軟弱的、逃避、療傷的教育,社會競爭者也不應變成嚴苛、內卷同樣空轉、壓迫的教育。在理性溫和中,寬和共處。
因此,改善教育生態,第三話,重塑社會的團結。
教育改革並非在真空中進行,我們在羨慕芬蘭的創新教育時,我們在熱情地引入各種先進的教育模式與理念時,不要忘記學校不是一個可以移植的“飛島”;我們在構想未來教育時,需要警醒未來不是建立空洞的沙地之上,未來不是沒有過去與現在,一個時間上空洞的想象,一個藉助技術與網際網路的既超人更非人的“烏托邦”。
教育不僅是創新的力量,教育還具有保守功能(儲存文化),教育作為一種穩定的力量,奠定最基本的秩序:教育如何引領時代?教育不是追逐熱點,尾隨風潮,與時俯仰;作為一種文化傳承與穩定的力量,作為一種社會團結與秩序建立的重要機制,在現實的、具體的、歷史的維度,謹慎的建設。就此而言,我反對:將教育作為一個思想與各種不僅檢驗的觀念的試驗場,更不是各種模式的試驗地。
因此,第四句,教育不是試驗場。
最後,也是最重要,要認識到教育的限度,教育既非萬能,教育也非無能,有限度,才可能有所作為。赫欽斯指出,把教育看作是社會改造的工具,既不明智,也是危險的。志向高遠的社會改造論者很容易滑入庸俗的社會適應論,更壞的是,教育如果淪為社會各種利益集團博弈爭鬥的戰場,在高度服務社會需要的同時,教育變成各種社會問題、社會矛盾的“垃圾場” 。
三、結語:把秩序帶回來!
1951年錢穆專題談論“中國歷史上的教育”時指出,現代中國教育的失敗在於:在教育的框架下應有宗教教育,有國民教育(國家教育)以及個人自由的教育(知識與職業的教育)。如果缺失了信仰教育,國家教育又沒有盡其應有的職責,便成了一種個人主義自由競爭的機會教育在鼓盪,一種賽跑式的教育:
借了國家教育的機會,爬上他們個人自由教育的前程,趨向求知識謀職業的道路去各自奔競。如是則使人生只有鬥爭,只有分離。而社會上也只有聰明強壯的成功,不管愚笨病弱的失敗。盡他們的痛苦,怨恨、忌刻、和反抗,教育是不負責任的。於是中國的現代教育,不僅不見有成效,還更發生了許多反作用。
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教育是每家每戶的大事,但教育又不僅是一家一戶的事情,教育還是黨之大計,國之大計。
把社會帶來;把秩序帶回來。
這啟示我們,在談教育平等時,要認識到寬鬆教育可能帶來的平庸;在談機會均等時,要認識到自由競爭的殘酷;我們在談卓越人才培養時,也要清楚更有可能被競爭後的拔尖所架空;我們在談教育選擇時,要認識到多元選擇後隱含的社會分化甚至分裂。
當“辦人民滿意的教育”成為執政黨的教育宗旨時,更要清楚教育中國家的作用絕不僅是教育消費的供貨商;在教育淪為家長主導、各利益群體博弈的戰場時,國家應謹慎調和平等與卓越的張力,還原教育的根本。
本文原標題為“教育病的診斷與矯正:重建秩序”
▲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第七屆年會部分演講嘉賓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