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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巴隴鋒《永失我愛》第七章:無情歲月增中減

七、無情歲月增中減

一九九六年六月五日,我的“遠征”開始了。

凌晨四點半,我起床鍛鍊。我偷偷地在操場跑了二十五圈,回到房子裡做了二十五個俯臥撐,接著來了個冷水浴。時間正好是五點。我拿起英語書,不想四個小時下來,第一冊英語書便複習結束了,來了二百一十三頁。我心裡想,這不算,因為後面的要難得多。我便在書的最後一頁填上:路明為考研第一遍複習於六月五日晨。

當最後一口早飯還嚼在嘴裡時,我已返回了房子,開始本天第二階段的“戰役”。還好,到兩點午飯時,我讀到《政治經濟學》的七十三頁。下午,我看了《現代漢語》四十七頁。晚上是《古代漢語》,兩小時看了五十頁。十點,我便酣然入夢。

這樣,一連四天,我都順利向前推進著。但我必須不能太樂觀,因為教委工作是階段性的,忙起來就沒時間看書了,我必須為後面“攢些老本”。

第五天,我已經完成了學習任務,便用給弟弟寫信的方式鼓勵自己。弟弟返校後的第一次考試總分三百六十七,比他去年的高考成績要高些。看來,我的弟弟——路亮,路是有些亮了。然而,弟弟的形勢不容樂觀,離“黑色七月”只剩二十九天。我是真正擔心啊!然而,我卻熱情而激動地寫道:“……無情歲月增中減,有志人生苦後甜。讓我們共同勉勵,開創美好的明天……”

星期天我正在複習英語,忽聽“May I come in?”的聲音。我知道是周紅來“視察工作”——自從我複習以來,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就是他。那晚,他來問:“這麼忙著‘備戰’,是不是要打一場無硝煙的現代戰爭?”我知道瞞不過他,就承認了。從此,他每天都過來,聊聊複習情況。這不,現在又來了。——我邊開門邊大聲說:“Yes,come in!”

他便不客氣地進來,一進門就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訊息。昨天下午我回家來校時,見你弟弟和一個女子——大概是他同學吧,坐在菜子川坡頭的路邊談什麼哩……”

我差點沒氣暈過去。

見此情景,周紅不知所措地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現在複習挺忙,但今早上反覆一想,不能啊,一定得將事情告訴你。咱倆也不是一般的關係了,我不能瞞你,尤其在你弟這事上。咱們也不是一見男女生在一起便大驚小怪,像魯迅諷刺過的,要人家戴防毒面具;路亮情況不同,他和我也打過麻將,挺熟,前年又住在我哥那兒;你想想,他社會各行試遍了,都不行。今年複習第三年,可說是活第二回人哩。現在,再不抓緊,一有閃失,怎麼辦呀……”

我差點氣暈過去。

差點氣暈過去

“你別不相信。他倆靠得很近,雖然手裡拿著書,但根本不是念書哩!”

“你甭氣,其實你弟腦瓜挺靈。初中三年成績平平,但半學期努力後竟考上了縣重點。他上高中後,肯定沒學。去年到地區一中,也沒學,我哥常說哩。現在……”

“你說我該怎麼辦?”

“要管哩,但要注意方法!”

“天下雨哩,怎麼辦?”

“借個摩托,柏油路不怕啥。”

我到中學找程軍要摩托。一進校門,就聽一位教師在講:“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展開論述一下:此人透過直接寫人和間接寫人,將人寫得異常感人……”我知道這是初三在補習。

到了程軍房子。他正在給未來寶寶放胎教音樂。見我進來,程軍媳婦孫秀梅有些不好意思。程軍卻咧著嘴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嘛!老同學,你說對不對?”

“對,教育是根本,孩子是希望哪!”

“對是對,但這眼看都六月份了,今年我們才發了二百元。”秀梅憤憤道,“不要說希望啦,根本啦,就我本人來說,這肚皮都要癟了!”

我忍俊不禁:“你這肚皮不是飽得挺厲害嗎?”

秀梅和程軍笑起來,程軍在老婆肚皮上神氣地摸摸,神秘道:“小心,小心!秀梅同志,毛主席教導我們:風物長宜放眼量,牢騷太盛防斷腸。你看看,剛才的胎教效果叫你這牢騷給抵消了!”

柏油路被雨水沖洗得一塵不染,“雄風”摩托破水疾馳,我緊縮在車上向菜子川駛去……菜子川坡頭,滿野是蔥蘢的刺槐,一棵接著一棵,每棵的葉子都密得不透氣,雨水順著溼黑的樹幹淌下來,葉子上水珠清亮透明,滾動著,一轉瞬便不見了。公路便在這一重一重、起伏不斷的刺槐林中盤旋而下。兩旁的刺槐和田壟的小麥花芬芳馥郁,夾雜在水汽裡撲面飄來,使人神清氣爽。我不禁想:這水汽迷濛、又濃又翠的景色,不就是一幅青綠山水畫嗎?不知可憐的弟弟,昨天在這山水畫的何處流連風景,葬送青春。

到了菜子鎮,雨已停了。

我直奔弟弟在校外的住處。這個弟弟,上高中以來,令人費解的是一直不住校內。十幾天以來,我已到他住處來過三次。現在,房子裡空空如也。桌上床上胡亂放著複習資料、測試卷,抽屜裡是我上幾次帶給他的各種補腦藥和營養品。我忙去問主人他的下落,女主人熱情地說:“路亮吊完針,就出去了!你這弟弟真用功哪,成績也好,肯定能考上……”

“他吊什麼針?”

“他跟前來沒來過女同學?”

“沒見過。噢,吊針時來過幾個同學,其中有女的……問這幹啥?”

“沒什麼。”我轉身向學校駛去。

行駛的摩托車

城東三中在鎮東頭公路南側。新蓋的校門樓,望之儼然。這裡曾經是人才輩出的地方。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北京十三中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支農支邊”“支援老區”的號召,曾派骨幹教師對口幫扶過這所中學。到八十年代,隨著政策的寬鬆,這些“知青”和骨幹便紛紛返城或調離,著書立說了。九十年代,隨著地區差異的加劇,連本地的骨幹教師也不願待在這窮鄉僻壤。這裡被人稱為“骨幹培訓基地”,年輕教師分配這裡,三五年便“飛”走了。近幾年,三中成了全縣有名的“爛攤子”。校長不願意到這裡掛銜,教師不樂意在這裡任教。學校規模之小,令人吃驚。全校六個年級才三百多人,高三畢業生人數連續三年竟徘徊在三十名左右。弟弟所在的高三理科班便是十六人。一個時期縣上曾考慮過撤掉三中高中部,但終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和其統轄六鄉一鎮的重要地位而作罷。去年三中的質量有了提高,考了兩個本科三個專科一箇中專。這在全縣教育圈裡被傳得沸沸揚揚,也給三中辦學“開了個‘遵義會議’”。我多麼希望這所學校今年高考能“再創輝煌”。

校門大敞著,沿一條柏油馬路向下騎去,面對的是一幢三層教學樓,高三理科班便在樓下。這落雨的星期天,樓周圍尚有零星的學子在苦讀,我有些感動了。透過窗格向教室望去,沒人,我便踮起腳到窗下弟弟座位上瞅,也沒人。我忙向一名背外語的女生打聽,那女孩將脖子揚一下,我就向樓背後尋去。還沒見人,就聞其聲:弟弟正在起勁地背英語。他是那麼專注,好像周圍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我一下子猶豫起來,不知該不該打攪他,索性站在那兒看起他讀書來。一旁的高遠發現了我:“表哥,你啥時來的?”

“我剛到……”

弟弟聞聲吃了一驚,忙問:“啥好著哩吧,哥——”

“沒事,你出來一下!”

……

我捎著他,沿柏油路向川內疾馳。周圍,遠處的山樑,近處的田地,一切的一切明淨如畫。田地裡,菜農、菸農、瓜農正高挽起褲管忙乎著,他們隔著田埂彼此高聲打著招呼,表達著這場雨給他們帶來的喜悅……見此光景,久在書齋中的我有脫籠之鳥般的雀躍心情,不覺又加了一把油。弟弟在身後大喊起來:“慢些,你瘋了!停下來,什麼事嘛……”

我忙停了車,兩人在公路邊上彼此無語地各自轉開磨磨來。我盯著腳下的青草,不禁想起“芳草青兮,萋萋;王孫遊兮,不歸”的詩句,便下定決心問:“你是不是很用心?”

“是。你已經看到了!”他像很吃驚於我的問話。

我不由怒火中燒:“你有沒有再次談戀愛?”

“誰說的?”

“昨天下午你跟誰在菜子坡頭下的公路旁……”

“你告訴我,是誰說的!”他怪叫著,撲到我面前,“我要扯下他的皮!等這試考畢,我要給他顏色看……”

“你別裝蒜!我是誰?你能騙我……”

“我幹什麼了!昨天下午我和高遠兩人複習,崔校長感動得誇我倆,說我倆是三中的希望,叫我到他房子裡喝水……我什麼也沒幹!”他歇斯底里地嚷道。

我閉上眼,嗚呼!這是怎麼回事?

“你要想清楚,你這次再失敗,我什麼也不管你了。家裡那一攤子,你嘗去吧!”我氣猶未消地說。

“菜子鎮哪有一個女子!人家都十幾歲的小女孩,而我二十好幾了,怎麼戀愛……”他喘著粗氣,“你將我的學習計劃打亂了,我本來……”

“好,好!什麼也別說,咱們現在回去將你的鋪蓋搬到學生宿舍,你必須住在學校!”

“休想!”他狂吼著,“宿舍裡把人能臭死!我不和那些傻小子住……”

嗚呼,無法可想!他又在說“傻小子”。記得他去年打工時寫信就說過:南方街道滿是傻頭傻腦的“傻小子”,並哭訴著說,他不能和那些人在一起……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憤憤道:“就你不傻,你的同學大學畢業都成家立業了,而你卻混跡在這裡!”

“你看著!三中就我一個能考上大學……”他邊叫聲音邊蔫下去。

我淚花都要噴出眼眶來:可憐的弟弟,你永遠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前幾次高考,他都是向人們四處宣稱自己“要考到北京”,並且他和王剛聯絡過廣播學院的事。田裡的農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著我倆。見我倆又像沒事,便很不放心地一邊幹活,一邊不時向這邊瞅著……

“走!”我一邊發動摩托一邊說,“反正你儘快搬回宿舍!”

“絕不!”他遲遲不上摩托。

“走!”我心裡糟透了,真想扔下他不管。他卻坐了上來。

在學校門口,我停下來,他默默地下車,頭也不回地慢慢進了校門,再也沒有在樓背後背英語的昂揚神氣,像是愧對周圍的一切似的。我難過極了,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淚水奪眶而出

還摩托車時,秀梅高興地說:“有你這樣的好哥哥,還愁路亮考不上學?再說,他還挺靈。你想,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所謂‘哀兵必勝’,所謂‘知恥後勇’……”

這時,程軍靸著拖鞋走了進來,眼睛還盯在手裡的報紙上:“嗨,我說秀梅,工資有希望了!”

驚得我倆忙湊上前去看。原來教育報上有人提出“教師工資專項”問題。這尚在計議中的事,哪能有準?咱們這些“飢漢”豈可畫餅充飢?我和秀梅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這事來。程軍卻岔開話題:“路明,聽說六一時陽臺小學的報幕學生的普通話驚動了四座,有這回事嗎?”

“這——當時我熱暈了……”

“叫倪小伊,在五年級,馬上上初中。你沒看程軍正想著人家女孩能分到他班嗎?”

“倪小伊——”

“對,倪小伊!”程軍說,“我這叫愛才心切。聽說這學生經常發表作品,尤其愛好寫詩,光練筆寫的小詩就有十幾本……”

“倪小伊,我想起來了!黃主任常對一些普通話不過關的教師說:‘叫“你小姨”給你教教吧!’”我說。

程軍夫婦大笑起來……

我往小學趕,遠遠地見一個女孩,挺吸引人地站在街道中間,我一眼認出是芬!這不像她的一貫作風,她怎麼站在街當中招搖呢!我心裡湧起一絲不快,連忙走上去對她說:“回你店吧,我有話跟你說。”

她不由分說地掏出一封信給我:“你上哪裡了,讓我好找。”

“有啥話說就是了,何必信來信去!”

“話不好留,心不能留,只得留信了。”她背過臉去。

“你要走嗎,芬!”我撲到她面前,“我寧願把你心留住!”

她側過身子,揚起臉,毫無表情地看著街道西頭,目光冰冷冰冷。我真是被她弄糊塗了,卻見在她的視線的那端正站著一個大個子男人。我心裡“突”地一沉:該不是……這不,那男人向這邊走了過來。他黑襯衫,黑褲子,黑皮鞋,胸前的紅領帶分外惹眼,這麼一個偉岸的小夥讓人看著眼熟,走近了,竟是魯平!

“大個子,你真拿得穩,也不吭聲!”

“我前來給你解個圍。”魯平打著哈哈,將目光投向芬。

“噢,她今天不順心。”我解嘲道,隨即對芬說,“這是我老同學,回你店吧!”

芬向魯平點了點頭,沒說什麼。我有些難堪,魯平隨即說:“我皮箱還在那邊哩,咱們去那邊聊!”

“大個子”說他要去城原闖一闖,順路找我,不想撲了個空。我忙提起皮箱請他回學校,他說:“來不及,車要到了。”

我問玲的情況,他含糊地說:“不清楚!”

兩人一時語結。我莫名其妙地問:“你認識芬嗎?”

“她?”魯平向街東頭一揚頭,“你還沒給我介紹呢。她叫芬?是不是在那家裁縫店裡?”

“哪家?”我轉過頭去,發現芬竟還站在街中間,背對著她的店,一動不動地站著。

“就是走出來個男人的那店。”

“沒錯。”我看到芬的店裡走出個胖墩墩的人來,“老同學,你看那人是誰?是不是胡鎮長?”

“胡鎮長我不認識,反正頭上謝頂著哩!”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莫非芬要出事了才寫信給我?這樣想著,我忙去口袋裡摸出信看——

信件

親愛的表哥,

你好!

我要到城原去撲騰了。雖然沒有見到你,但請你為我祝福——永遠幸福!

永遠的妹妹玲於今日

原來是玲寫的信,難怪芬今天古里古怪的。只可惜沒見到玲本人——女孩子要自立於社會,有時挺不容易。——我應該鼓勵鼓勵她呀。於是我對魯平說:“你知道嗎,玲也上城原了。他鄉知己,你應該好好保護她!”

“這麼快!”他驚得睜大眼睛,又洩氣地說,“我怎麼保護她?她一個大活人,又挺有頭腦……”

“怎麼保護你清楚,不妨做個大哥哥嘛!”

“……”他更加不自然了。

“上去替我問玲好。”

他點了點頭。這時,車打著尖號過來,我倆便告別。

一進校門,黃主任劈頭就訓道:“你幹啥了,有急事哩,就是不見你人!”

見他早等在我房門前,我便小心地聽他的吩咐。他氣惱地道:“瓜種闖大禍了,惹得我姓黃的不安穩……”

“我……”我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黃主任則鐵青著臉,半晌才說:“不關你事,叫雷冰南來。”

我這才鬆了口氣,朝冰南房子走去,敲了半天門,卻無迴應。我便到五年級教室尋了一回,也不見他。正要給黃主任覆命時,卻見冰南從校門走了進來。他蓬亂著頭,穿一雙雨鞋,滿身泥點,一臉愁容地走到黃主任面前,無可奈何地伸一伸脖子,欲言又止地低下頭來,像是專等這位上司的訓斥似的。

黃主任始終板著臉,幾次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半個字來。一會兒,他跺了一下右腳,轉身朝自己房子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你還沒有吃飯吧!哎,等不及了……你和路明快到西安尋去!我這烏紗帽小,撐不住你這一折騰。天塌下來事小,這事頂大!”

“路明,你收拾吧!我這就來……”冰南說著朝自己房子走去。我也急跟了進去,問:“啥事?”

“賣×女子跑了,害得她老子我要死!”

“是誰?”

“你快去收拾吧!”冰南抬起頭,眼中露出乞求的光。

“說走就走,沒啥收拾的。只是沒錢,我得……”

“我帶著哩,你甭管這些!”他已換好衣服,“現在就走……”

我回到房子,朝皮包裡塞了幾本書,便跟他一起出去等車。一時沒車,我倆便鑽進館子裡吃飯,侯師邊招呼我們邊問:“海榮回來沒有?”

“再甭提你這侄女啦,簡直把人往死裡整……這不,我倆是到西安去找!”冰南哭喪著臉,就差沒哭出來。

“也怪我給了她一百五十元錢……”

冰南像瘋了一般:“你怎能給她一百五十元錢!你這人咋這麼沒頭腦?一個四年級小學生借錢,你也能給……”

“她說她爸要到西安進貨去,你說我大哥借錢,我……”

“一個小孩子的話,怎能當真?”冰南沒好氣地質問。

這時,聽到黃主任的聲音:“車來了!路明,冰南——”

我倆趕忙出去搭車,侯師則叫著:“飯來了,飯,飯!錢——”

臨走時黃主任下了死命令:“找不回人別回來!”

我簡直要罵娘了——這何異於大海撈針!冰南又沉重地說:“難哪!黃主任也可憐,上週五被餘局長狠狠訓斥一頓。星期天他都沒回家,可等來的卻是縣委龍書記的責罵……”

“都怪這個侯海榮……”

“不,都怪我沒把思想工作做細。這學生本來就有輟學念頭,也怪咱運氣不好!”冰南自責地將頭靠在座位的後背上沉默著。

真是人之倒黴,其言也善,他這是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我問:“你打她了嗎?”

“沒有。”他轉過頭,面對我,很真誠地說,“我當時狠狠批評了她一頓,沒動她一指頭……”

“那你今早幹啥去了?”

“我到溝裡找了一趟。”

“到西安找不到侯海榮怎麼辦?”

“找不到她,我就辭掉工作!”

“那國家豈不白培養你了?”

……

我倆到西安一尋就是六天。城原辦事處的女服務員和我倆都混熟了。有一位叫鄭麗的二十一二歲的女孩甚至心疼起冰南來。每每我倆拖著一身的疲憊爬上三樓時,鄭麗就會將備好的茶水遞過來,且極溫柔地說:“彆著急,路老師。冰南,你怎麼愁成這樣子……”

每當我夜間攻讀的時候,鄭麗便會拉冰南到服務室聊天。這樣幾次,冰南竟情緒好起來。我就警告冰南道:“你可當心點,別讓城裡孃兒耍了你!”

冰南正經地說:“她哪裡是城裡妹?她是正城人,她姐鄭丹和我師範同班。因此,我一見她就眼熟,我倆一在一起就親切……”

“親切!是親熱吧?”我逗趣道,“談談接吻的感覺。”

冰南並不回話,半閉著眼,像是回味什麼。我突然想起芬來,才覺著在這座古城裡逗留過久,也才想起該給芬買個禮物。

第二天十點,我抽空到鐘樓書店跑了一趟。回來時,聽到房間裡抽抽泣泣的聲音,我連忙躡手躡腳地退了回來,坐在服務檯上讀起剛買到手的《宋慶齡傳》。讀到宋慶齡為了和孫中山在一起,而不惜逃離家庭樊籠時,我感動得熱淚簌簌落下。心想,這本書買對了,正好可以送給芬。於是,我拿起筆在書的扉頁端端正正地寫上了“許芬芬”三個字。並在下方寫上“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五日”的字樣。

待我正要繼續往下讀時,聽到一串腳步聲傳來,是個服務小姐。她笑盈盈地對我說:“賀一賀吧,鄉黨!”

“賀什麼?”

“那女子找到了。”

“哪女子?在哪裡?”

“就在你們房間。”

我猛跑過去,破門而入。屋內三人顯然被我驚著了,都愣在那兒。侯海榮坐在牆角的沙發裡,見我進來,忙站起來,掛著淚花的臉上露出怯生生的悽然神情,嘴張了幾張:“我……我……”

“你,你怎麼啦,你逛夠了沒有?”我氣不打一處來。

“我,我……”她哭起來。

“路明,你怎麼可以這樣!”鄭麗從床上站起,勸阻我。

奇怪,冰南和鄭麗也都哭了!我更加生氣起來:“你看你,一人害了多少人!不要說你父母為你擔驚受怕,熬幹了淚;就說你雷老師吧,一天能掙幾個錢?為你吃這麼大的苦!再說你,出來究竟有多自在,你說說?”

我錯了

“我錯了!路老師!我不懂事,讓這麼多人為我受苦受累……我……”侯海榮泣不成聲。

我也禁不住淚涔涔的。大夥又悲慼了一會兒,我忙給教委打電話。黃主任在那邊高聲吼道:“好,你們尋得好,你們救了我!你們快回去吧。”

從西安回來的路上,冰南一直不作聲,侯海榮怯生生的。我知道冰南在傷別離,便問侯海榮來西安的情況,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完了她的出走過程——

原來,她早不想念書了。特別是五一期間跟爸爸進貨到西安之後,更是收不住心。六一前一天,上數學課,周老師問她問題。她回答不上來。周老師沒批評她,她反而氣狠地將書摔在地上。同學們驚呆了,周老師氣得臉發白、嘴發紫,但他什麼也沒說。下課後,班長將她的情況反映給班主任雷老師,雷老師狠狠批評了她一頓,又罰她站。她一氣之下,走出校園。出了校門,心裡一片茫然:她不敢回家,沒處去,但又不想回校園。怎麼辦?她鼓起勇氣走進三叔的飯店,騙得一百五十元錢。拿到錢,她先是在縣裡逛蕩了一圈。正轉得沒意思的時候,走西安的客車售票員叫她,她便坐夜車去了西安。

剛到那天,正是六一。西安的大街小巷一片喜慶,她這兒轉轉,那兒遊遊,渴了買個“小雨點”,餓了吃袋泡麵,累了找棵樹涼快。一切都隨心所欲,自在極了。夜幕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下來。她得找個地方住下——她必須找個國營的旅店住下,這樣保險些。於是她問總檯小姐,人家客氣地回答說:“每晚一百八十元!”這樣,她再也沒問第二家旅館,漫無目的地在一片草坪上迷糊了一宿。太陽剛一升起,她就以極愉快的心情加入了城市人的行列。儘管她分外想家,可她不能回家——她不想念書。直到第七天,她一分錢也沒了,才想回家,可怎麼回去呀?她流浪在街頭,又累又餓,渾身沒有絲毫力氣。一個人也不認識,她多麼想親人和老師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因為她已經癱軟在地上,站不起來了。從早上到夕陽灑遍了整座古城,她以為自己都快要死去了,一位蹬三輪車的大伯才救了她。

第二天,大伯費了好大勁,給她找了個工作,給一家飯館端飯,每月四十元。有了工作,她差點感動得流下淚來。可一天下來,她累得骨頭都散架了。加上老闆對她太嚴厲,不讓她出飯店門,小便都讓另一個服務員跟著。這使她非常恐懼,分外地想起家來。好容易捱了六天。這天,她正在抹眼淚時,雷老師和鄭姐來了。她一頭撲在雷老師懷裡,失聲痛哭起來。老闆厲聲呵斥著,鄭姐便毫不示弱地同老闆交涉,說要向蓮湖派出所打電話,控告他們店僱用女童。老闆忙變了口氣,放了她。

……

我推了推冰南,問:“你和那鄭麗怎麼找的?”

“我倆正在未央路亂找,一位蹬三輪車的大伯上前搭話。他說救過一個女孩,並將我倆帶到了那家店門口。”

“沒想到,鄭麗還是福星哩。她一出門,馬到成功!”

“她要是福星就好了。”冰南嘆息著,“你知道嗎,她很不幸!”

我被他深切同情鄭麗的誠摯感動,注意地聽起他的訴說:“鄭麗很不幸哪!她十九歲即結婚,二十歲育有一子。可丈夫硬逼著她生第二個孩子,夫妻倆爭吵,爭吵中傷了孩子。孩子死後,夫妻倆不斷吵架。丈夫則大打出手,致使鄭麗兩次流產。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出走……”

我沉默良久,心想:這種事發生多了,怎麼偏偏遇上鄭麗!冰南大概看出了我的意思,擦了擦淚水說:“我不在乎!她需要保護……你覺得她漂亮嗎?”

“相當漂亮,風姿綽約。”

“她的故事使她的形象在你心中降低了許多,是嗎?”

“恰恰相反,她是一個奇特女人。”

“為什麼?”

“你想想,她在遭遇失敗後仍處亂不驚,這就叫堅強。她身處厄運,但尚能保持高貴人格,時時處處表現得不比人差,這就叫自信。另外,她的故事,無疑,是她親口講給你的,儘管講得遲了些,但——”

“不,她一開頭,就向我講清楚了這一切!”

七月七日,在農忙“三夏”中來臨!

弟弟經過醫生調理後精神有些恢復,但情緒尚不穩定。除了考試,我便吃飯、睡覺全天候地守著他,做他的思想工作;一面自己也複習著。

三天的考試終於結束了!

捱到快放暑假的時候,弟弟成績出來:383分。一家人重又陷入了憂慮,惶惶不可終日。

(小說繼續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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