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Eternal
編輯/陳紀英
近日,北京石景山區首批51家校外培訓機構,被納入石景山區預付費監管平臺的訊息,在教育行業掀起了一陣颶風。
不止北京,其他十幾個省市也陸續出臺政策,規範教育貸與預付費機制。
多位教育行業人士告訴《財經故事薈》,此舉與學霸君暴雷有關,“暴雷後引發的動盪,是相關部門不願意看到的”。
粗略估算,學霸君波及全國5萬“1對1”學生使用者家庭、100多家線下加盟機構。其CEO張凱磊在直播中親口承認,學霸君累計欠下學費超過5億元。
現在,5萬多個家庭舉步維艱,一面是無法退款的學霸君,一面是緊逼催收的金融機構,可謂進退兩難。
瘋狂的教育行業,藉助教育貸和預付費迅速膨脹,但教育機構一旦暴雷,則教育貸和預付費會放大其危害性。
最長預付週期三個月等監管政策,能夠減少教育行業暴雷、跑路的次生災害嗎?
退不了的課時,還不完的貸款“根據您所簽署的貸款合同,現在您有義務繼續還款,否則將影響您的徵信。如果需要的話,我一會可以把電子版合同發給您。”在電話裡,中銀消費金融的客服人員對胡蘇說道。
胡蘇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給中銀消費金融打電話了。
自從2020年底學霸君暴雷以來,身為受害學生家長的他,曾多次和中銀方面理論,對方皆以他簽訂了分期借貸合同為由,強調貸款必須如期償還,且無法暫停還款。
現在,他還有70多節1對1課程沒有上完,價值10000多元。而中銀方面的貸款還有6期需要支付,總計13000多。
49歲的單身父親胡蘇如今難上加難,女兒正面臨中考,急需輔導;可金融機構一個勁催收,使得他沒有閒錢為女兒尋找新的教培機構了。
胡蘇的女兒今年14歲,剛上初三。自初一以來,她的數學成績忽高忽低,胡蘇很著急。在熟人的安利下,胡蘇看上了學霸君的輔導課。
接待他的銷售告訴他,一次最少要買120課時,可以分期付款,多買多優惠,權衡再三之後,胡蘇一次性購買180節課時,總價27000多元。
收入微薄、囊中羞澀的胡蘇,原本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銷售就建議他辦理分期付款,首付只需2000多元。
之後,銷售發來了連結,只說是分期付款服務,催促胡蘇儘快補充資訊。在銷售的全程指點下,胡蘇花了十分鐘,就把包括人臉識別在內的操作全部完成,開通了分期付款服務。
由於學霸君提供的1對1課程質量不錯,女兒受益匪淺,他並未對分期付款一事產生顧慮和牴觸。
半年多以後,學霸君突然暴雷,線上課程服務驟停,更要命的是教育貸依然要還。
詭異的是,胡蘇始終沒有拿到紙質的貸款合同。
在其他家長的強硬要求下,中銀方面曾發來一個連客戶名字都沒寫的電子合同模板,內容長達13頁。
而那些當初在銷售的催促之下,快速開通分期的家長,無一例外沒有從頭到尾通讀合同,從而忽視了苛刻的風險條款——開通分期貸款的客戶,不得以沒有收到提醒為由延期還款,也不得以合作教育機構倒閉為由拒絕還款。
合同中的部分嚴苛條款(圖源/受訪者提供)
對此,京師律師事務所律師許浩告訴《財經故事薈》,現在的信貸合同是很專業,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甚至身為律師的他讀起來也有些吃力,因此,教育機構應該明確告知使用者合同內容,否則涉嫌欺詐。
但他同時認為,就目前合同條款來看,由於使用者與學霸君簽訂的服務合同,以及與金融機構簽訂的借貸合同,在法律關係上獨立有效,即便服務合同無法履行,借貸合同也依然生效。
這意味著,教育機構如學霸君和金融機構,藉助專業性優勢,幾乎相當於聯手作局,把所有風險一次性轉嫁給使用者——學霸君提前拿到足額學費,高舉徵信之劍的金融機構,也無需擔心教培機構倒閉而影響使用者還款,而使用者成為了最終的受害者,承擔全部風險。
業務老師並未提醒家長,辦理的其實是貸款(圖源/受訪者提供)
中銀消費金融客服還告訴《財經故事薈》,和他們合作的教培機構不止學霸君一家,還有掌門一對一、達內科技等知名機構。
據統計,與學霸君有合作關係的金融機構,包括中銀消費金融、河北幸福消費金融、馬上消費金融、海爾消費金融、民生銀行等。
預付費:教育行業“發泡劑”?暴雷的教育貸,已存在多年,原本引入第三方金融機構,可以減輕學員一次性付款的壓力,讓教育機構獲得生源,金融機構也得到利息收益,本可三方利好。
但是,一旦機構教育機構暴雷,學生家長就會深受其害,比如,有學霸君家長至今還揹負三四萬的貸款。
一旦家長無力或者不願還款,金融機構也將面臨集中逾期和一攬子壞賬,多方受益將會變成多方噩夢。
而教育貸背後,其實是通行教育行業的預付費機制。
某網際網路教育公司CEO方圓認為,預付費機制,對於各方都有一定合理性。
對於教培機構來說,“很多課是班課,如果家長隨便不來了,後面插班生很難找”。
此外,隨著疫情爆發,線上教育行業按下“快進鍵”。2020年,基礎教育線上行業融資額超過500億元,市場規模近5000億元。
“財大氣粗”的線上教育行業,競爭激烈,大把撒錢投入營銷,拉新獲客成本不斷高企。
僅2020年前9個月,猿輔導、作業幫、學而思網校三家教育機構,就在廣告和銷售方面投放約55億元,是2019年同期的兩倍多。
而延長預付費週期,可以一次性的獲取長週期高粘性客戶,教培機構無需持續投入營銷。
即便對於家長來說,預付費機制也有一定合理性,比如,很多頭部教育機構的線下班課,家長搶破頭,“很多課程天然就是一學期的,三個月搶一次,家長也很麻煩。”
網際網路教育行業資深人士李國訓也告訴《財經故事薈》,“如果政府對預付費上限不監管,有的家長敢一次性買十年的課時”。
因為,K12教育的消費週期通常長達十年以上,而教培機構的課程費用每年都在上漲,家長打包一次性購買課時,教培機構也會透過贈課的方式,給予大幅優惠,趨利之下,要說服家長購買長週期課時,並不困難。
“即便沒有教育分期,也有大把不差錢的家長,用現金預付費”,方圓說,據他所知,大部分暴雷教培機構的受害使用者中,其實用現金支付的佔了大多數。
吹大行業規模的同時,預付費的風險也如影隨形。
無論線上線下,教培機構競爭都相當激烈,挪用預付費,投入營銷拉新、開設新校區等幾乎是行業慣例。
“其實今天寅吃卯糧的線上教育公司是大多數啊,你以為頭部就都健康嗎”,方圓反問《財經故事薈》。
普遍的挪用之下,教培機構一旦拉不到後期生源,或者業績下滑,很可能青黃不接,導致資金鍊斷裂,也沒有能力全額退費。
比如,無錢退費的學霸君,一度試圖聯手行業其他友商,為家長推出置換課服務,換取其他教培機構的課程。
然而,學霸君受害家長髮現,所謂的“置換課服務”根本不等價,可以置換的多是些低價的公開課、試聽課,根本不是正價課;想要換正價課還得額外交錢,而且這些教培機構的課程模式、課程進度,也和學霸君很不一樣,“青黃不接”。
“同意置換課服務,無非就是被其他教培機構趁火打劫,讓我們用好幾萬的課,去換隻值幾千的課,這不是坑人嗎?!”一位家長在維權群裡說。
根本就不等值的“置換課服務”(圖源/受訪者提供)
收緊預付費在方圓看來,教培行業的預付費機制不是問題,能否對預付費資金有效監管才是關鍵。
其實,早在2018年8月22日,國務院辦公廳就曾釋出《關於規範校外培訓機構發展的意見》,其中明確規定校外培訓機構“不得一次性收取時間跨度超過3個月的費用”。
彼時,該規定主要針對培訓機構,而並不約束金融機構。
結果,很多教培機構與金融機構合作,透過分期借貸方式,打擦邊球避開此條款的約束。
雖然3個月的預付上限看似一刀切,“但這個可能是當下最可行的監管方法”,方圓認為。
面對線下叢生、線上瘋長的教培機構,地方教育機構主管部門人力有限,“教育局的人全部出動,1個小時跑一家,不停歇跑一年,轄區內的教培機構也跑不完”,行業人士告訴《財經故事薈》。
不過,方圓認為,政府只能起到引導作用,未來還需要使用者和市場用腳投票,逐漸孕育出良性的機制。
事實上,除了有牌機構,還有大量無牌的教培機構,政府更是難以監管到位。
而作為資深行業人士的李國訓則認為,3個月的預付費監管上限,不會再走回頭路,而且政策的收緊很有必要。
“如果家長一次交了好幾年、好幾萬,甚至十幾萬的學費,真暴雷了,想不開的會跳樓”。
就此政策,他曾詢問頭部教培機構,發現它們普遍大力支援監管政策,“頭部機構教學質量好,有信心讓家長在三個月後主動續費,無需誘導一次性購買大量課時繫結家長,只有那些資金飢渴、融資能力差的機構,才會偷偷摸摸對抗監管,政策執行得越嚴格,越能推動行業的優勝劣汰。”
《財經故事薈》也曾聯絡多家教培機構,發現多數頭部機構比如猿輔導、作業幫、學而思、新東方等不差錢的結構,的確也把課時卡在3個月的上限之內,並無越軌之舉。
“但還有大量中長尾的教培機構,壓根不會遵守上述政策”,業內人士告訴《財經故事薈》。
如今,相關政策再次收緊。
在學霸君暴雷事件發生近一個月後,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點名線上教育行業,稱線上教育監管面臨培訓內容核查難、培訓預收費監管難等現實問題。
以往,培訓機構作為市場主體,教育行政部門無權對其資金使用進行監管,無法對經營狀況做出有效判斷,待機構停業、暴雷後再介入為時已晚。
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則表示,將多措並舉持續規範校外線上培訓,教育部將高度重視線上培訓管理工作,會同有關部門採取措施。
與此同時,北京石景山區首批51家校外教培機構被納入預付費監管平臺,學生家長交的每一筆課時費,都可以在平臺中查到。
培訓機構若有資金異動現象,也有相應的預警機制。平臺將從收費源頭到退費處理進行全程監管,全面防範風險。
據悉,石景山區教委將進一步加大預付式消費信用監管推進力度,新審批的機構必須完成平臺上線註冊。
另有四川、杭州、雲南、福建等11個省市和地區陸續健全校外培訓機構資金監管制度。
但有網際網路教育從業人士認為,上述監管措施還需細化,“比如像以前的P2P一樣,設立個獨立賬戶,但多少錢放在獨立賬戶呢,放多了教培機構不同意,放少了沒意思。”
教育行業的熱浪滾滾,關於教育貸和預付費機制的博弈與糾結,註定在短期內難以找到完美的平衡點。(方圓、胡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