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電影《死亡詩社》裡,羅賓·威廉姆斯飾演的語文老師基丁是個對詩真正有品鑑力的人,為了讓學生也獲取這種能力,他令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學院派”寫在詩學教材裡的陳詞濫調撕掉。
基丁這種略顯激進的舉措是相當有必要的,它讓我想起在花倫《大象》評論區看到的留言,大意是這個時代不是沒有好的音樂家與好的音樂,這些一直存在,只是有些人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以他們的審美能力,恐怕也感受不到哪裡好。
對此,英國哲學家羅素講過一句名言:“人生而無知,但是並不愚蠢,是教育使人愚蠢。”
在課堂上,基丁先是朗讀了J·埃文斯·普里查特博士在《詩歌鑑賞》裡的論述,後者把詩歌拆成了“格調”“韻律”“修辭手法”三個指標,並以此抵達對一首具體詩作的“完全理解”——“兩個問題:第一,詩歌的主題是如何藝術地實現的?第二,該主題的重要性如何?”
專欄作家出身的和菜頭提過“文人金字塔”的概念:寫專欄的排在第四層,寫散文的排在第三層,寫小說的排在第二層,寫詩歌的排在第一層。換句話說,詩人不是普通文人,而是文人裡的神職。
《死亡詩社》(1989)
當然,任何時代都會有無數人自稱詩人,其中絕大多數可能連文人都不是。與此同時,還存在另一些試圖把金字塔打通的文人。倘若一個文人幾層都寫,真正代表他所在層次的只是他寫得最好的那一層,而不是他自行宣稱的那一層。一個專欄作家拿出示人的詩,和一個文盲的吟唱恐怕相形無幾。
面對這個問題,《死亡詩社》裡不甘寂寞的學院派自有他的辦法。
博士用橫軸表示詩歌的藝術性,用豎軸表示詩歌的重要性,通過計算得分的覆蓋面積來判斷詩的優劣,不管是拜倫的作品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都可以通過他的圖表一一呈現。片中細節很有意思,當基丁講這段的時候,那些預備學院的乖男孩們不僅聚精會神地做了筆記,而且聽得喜上眉梢,似乎觸碰到了先賢留入筆尖的肌理。
服從是人的本能
緊接著,基丁話鋒一轉,用“狗屁”二字給博士定性,他實在無法忍受一個平庸的學人用他自己的辦法褻瀆詩作,所以基丁說:“我們不是在安水管,我們是在評論詩歌。”在基丁看來,長期接受這種資訊對人的思想是有害的,大家必須和這群學院派劃清界限,自己去感受文字與語言的好壞。
基丁絕不是僅在教學生如何看待詩,就像循規蹈矩的學院派並非僅是汙染了詩,他在意的是人們如何認識自身與媒介的關係?怡然自得或保持警惕,與其說是處理資訊的兩種方式,不如說是選擇生活的兩條路徑。
服從是人的本能,教育改變本能,當然,反叛與深化皆是改變。
二
法國技術哲學家雅克·埃呂爾(1921-1994)在《宣傳》一書中曾提到:
詩人方閒海
“沒有閱讀能力的人和對閱讀不感興趣的人大多無法受到宣傳的影響。人們認為學會閱讀是人類的進步,文盲減少是值得慶賀的勝利,文盲率高的國家應該受到嚴厲批判,人們甚至認為閱讀是獲得自由的手段。
然而這些觀點都非常值得推敲,因為重要的不是學會閱讀,而是知道自己在讀什麼,對所讀的內容進行思考,培養一種批判的精神——除此之外,閱讀沒有任何意義(反倒會破壞人天生的記憶和觀察能力)。”
在那種真正有益於創作的閱讀中,任何被閱讀到的重要的東西都不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思辨之餘與所知之外。就像在球場上過人,要掌握的不是“踩單車”“牛尾巴”“馬賽迴旋”的應用技巧,而是平衡感、對球執行軌跡的計算、空間距離感以及對對手本能反應的預判。
一言蔽之,學人不應學術,而應修道。學院派執著抽象概念,談資派落腳牛x傻x,經世派失卻歷史洞見,他們都在樂此不疲地遠道。
三
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1922-1985)在閱讀與創作的問題上講過另一段話:
“有一種理論,認為每首新詩就像工程師的草圖一樣,應統括過去的一切,並把它向前推進一步,這意味著在寫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前,必須先讀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這對我來說似乎是教室的觀念。
我曾說過,閱讀是早年生活的正常部分,但是對一位詩人來說,閱讀的真正作用是發展他自己身上的詩歌肌肉,以及讓他看到什麼是已經有人做了的(其含意是不應再做,至少我這麼理解)。風格的形成更有可能來自區域性的邋遢樣本,而不是來自獲得前後連貫的文學教育。”
上述內容總結起來就是:學院派不懂創作,只會總結前人,顧影自憐。
一個問題在於,如何定義拉金暗指的學院派,在我看來答案可歸納為——平庸的、拾人牙慧的學人。這裡例行的自然是嚴苛的標準,但學人的存在本就不是為了比對常人,比對常人的話,學人就幾乎少有缺點,因為學人在知識的積累與資訊的理解上總要優於常人。
學人真正應該做的是比學人,而不是靠著引經據典、旁徵博引來碾壓常人。類似賣假把式的人碰見記者,不能無恥地說“你不信我有內力,那我拿你試試”,他們究竟有沒有功夫,應由同行在擂臺上檢驗。
羅賓·威廉姆斯飾演的基丁
當然,一個常常在常人面前賣弄學識的學人,和那些真正自我突破的學人比起來,得到關注的概率會大得多。上述現實唯有一個破解之道,那就是大多數人在當下意識到,概率可以不重要,人是用來突破概率的。
四
之所以講這些,是因為我愈發注意到:這個時代的學人大多靠著“提煉”過活乃至成就,他們少有新的創作,而是把前人的著述描摹一遍,彷彿自己做了同樣的事。
那麼,提煉是不是一種創作呢?
《天才捕手》劇照
如果按照廣義的區分,提煉當然也是一種創作;可按照狹義的區分,提煉非但不是創作,甚至記錄的意義都遠在提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