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邱志傑 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院長

書法作為一種造型能力

首先我們把書法不僅是視為一種文化修養，而是視為一種造型能力的基礎來考核的。自古中國畫家的基本功就是書法和白描，西方美術教育體系傳入後，我們又增加了光影素描和速寫、色彩寫生等。今天各大藝術院校的“造型基本功”基本上指的就是素描，今天的國畫家也大多數接受過西式素描寫生訓練。

我們認為，用全要素的光影色調塑造物像的形體、體積和質感的歐洲學院派素描，確實能夠很好地訓練一個人的造型能力，包括造型的準確性、整體和區域性的關係、內在解剖結構和外表的關係等等。但是它還是取代不了一種平面的均衡感、對疏密、正欹、避讓的感覺。作為一種平面藝術，書法具有一定抽象性，是由大量微妙的細節組合形成的整體氣質，決定了一種字型或一件書法作品的風格。

在書法訓練中培養出來的對於平面形體的細微感覺，對於運動的直覺而精準把握，不是傳統素描訓練能夠取代的。因為書法擺脫了物像，一定程度上它的“像不像”的問題不是在紙上形象與寫生物件之間做比較，而是與碑帖範本之間做比較。它的“像不像”是一種影象學研究。它能夠非常好地培養出一種影象學的敏感性。把“像不像”的問題直接轉化成“美不美”的問題。

事實上我傾向於認為，不但實驗藝術學院應該考書法，畫油畫的，搞設計的，搞建築的，搞美術史論的，美術學院的所有專業都應該有書法課。我們作為中國的美術學院，作為我們的基本功，書法應該和素描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馮承素摹 王羲之 蘭亭序 紙本 24.5×69.9cm 北京古故宮博物院藏

書法練習培養出手感和下筆的膽氣

其次，平面造型趣味問題可以透過圖案、平面構成之類的設計課程一定程度上加以解決，但是容易陷入反覆推敲權衡的刻意計較，還是取代不了書法那種在大膽率性的書寫中動態地把握造型的性格的能力。書法是一筆筆寫出來的，不鼓勵磨磨蹭蹭改來改去。這樣的書寫狀態對手的敏感性，對肌肉記憶的要求很高。書法練習培養出極好的手感。這種手感形成一個人基本的造型趣味，對一個人有意識地形成自己的藝術面貌有一種基本的訓練作用。西式素描畫得多的同學，容易允許自己犯錯誤，慢慢把一個造型改到準確為止。

書法的放手書寫要求一種冒險性，在動態的行進過程中隨機地調整造型。它有助於養成一種直接準確地把握造型的膽氣。這種膽氣對於實驗藝術來說尤其重要。

書法是通向中國傳統基因的不二法門

再次，書法跟中國傳統文化關係很近。章法講疏密，結構講向背、呼應、避讓，運筆講藏露、枯潤、順逆，欲下先上，欲右先左，一套書法用詞，都是中國哲學的精髓，都和中國哲學有特別內在的關聯。同時我也相信，學書法的人時常臨摹古碑帖，熟悉古文古詩詞，和中國文學傳統與古典傳統有著深刻的聯絡，也容易和傳統文化相關聯的一些有著比較深的情感。他或她通常會是一個比較文雅的人，未來的趣味不會特別惡俗，於是就不會幹出太低賤的事情來。我希望學生有中國傳統文化方面的教養，能夠理解我們的過去，才能夠真正理解發生在中國社會中的現實。書法教育無疑是通向中國傳統文化基因的不二法門。

在實驗藝術學院，我們其實有好幾門課程是需要書法基礎的。我們有一門《傳統語言轉換》的課程，過去可能比較關注民間傳統，但是我認為文人書畫所代表的雅文化的傳統，依然是傳統的核心和主流的部分，我們不得不能忽略這個，何況書法也有大量來自民間的創造。我們也有一門課叫做《基於文字的藝術》，這門課放在社會性藝術工作室，是觀念藝術中非常重要的板塊。我們的視野甚至不只停留在中國書法這個傳統，我們關注所有跟文字有關的傳統。實驗藝術學院的老院長呂勝中先生還專門寫過一本叫《文字意匠》的書，專門考察各地跟文字有關的文化。

書法是一種基於時間的藝術

又再次，書法是內在地包含時間性的，在我看來，書法是一種“時基藝術”（Time based Art ）。閱讀一張書法作品，總是按照文字認讀秩序進行，需要特定的時間長度。看完蘭亭序需要十分鐘，看完黃州寒食帖需要五分鐘。在這段時間中，你跟著作者的筆鋒，時而快進，時而暫停，情緒也跟著起起落落，時而欣快時而沉鬱，時而悲憤時復平靜，出現戲劇性的變化。這和體驗和觀看一張繪畫這樣的“瞬間藝術”是非常不一樣的。這種訓練，對於我們的同學今後從事錄影藝術、聲音藝術、劇場等等時間性的藝術，對培養他們的節奏感非常有意義。

管道昇 秋深帖 26.9×53.3cm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書法是一個人自我關照的方式

最後，在最深的層面上，我們想要考書法，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覺得，書寫是跟一個人的精神面貌最接近的一種狀態，就是說，書法是一個人自我關照的一種方式。我們會說“字如其人”而不說“畫如其人”。這似乎是說畫畫這件事情某種程度上可以假裝的：一個暴躁的人可以逼著自己畫工筆畫，或者一個細膩柔弱的人也可以裝得畫得很大寫意，但是書法是裝不出來的。基本上一看你的字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端正嚴謹的的人寫出端正嚴謹的字，天真爛漫的人寫出書天真爛漫的字。以至於我們有一門科學叫做“筆跡學”不是嗎？

我們可能很難透過繪畫來準確地鑑定一個人的品味性格，但是透過書法可以。所以我想，把字寫漂亮了，人也就會變漂亮，把字寫得端正了，人也不可能太歪。柳公權說：“心正則筆正”，我是相信的。透過這門書法考試，是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綜合能力的和心理趨向的。

書法能檢測一個人深度工作的能力

我們實驗藝術學院的很多老課程已經被考前班熟知，在部分考前班誤導之下，很多考生對於“造型能力考試”其實有誤解，拼命在素描考卷上堆想法搞點子。而這些點子不少是事先準備好，在考場上硬套上來的。不少人對實驗性有誤解，以為實驗性就是腦筋急轉彎。其實，實驗性所意味著的觀念的突破和革新，習慣的質疑和突破，恰恰是長期反覆操作的結果，是深度思考和深度工作的結果。而書法練習正能很好地檢測一個人深度工作的能力。

書法考試提供了一個沒法耍小聰明的機會，讓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學生是否能在一件事情上傾注足夠的工作量。書法在書寫的時候是要動腦子的，即使臨摹其實也在高速地動腦和把握著比例感。但這種動腦子不是那種抖機靈的動腦子，而是在肌肉訓練、眼力的準確性和直覺訓練的層面上對一個人進行磨練，促成他/她的進化。

正因為實驗藝術學院是號稱培養最當代最前衛最敢於探索的藝術家，由我們來提出增設書法考試，就更有意義。那就是，我們的實驗的基礎是什麼？我們的前衛的基礎是什麼？恰恰是對傳統文化和中國現實的深刻的理解和一種基本的情感，以及深度工作的能力！

張瑞圖 扇面

書法可以滋養人的內在精神

此外，我還暗中期待，透過書法考試，或許還能有一條額外收益：我想，學書法的人一定就熟悉唐詩宋詞，有了唐詩宋詞離騷，他/她就更不容易得抑鬱症。他/她更可能是一個能夠從容進退的人，他/她更可能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有內在的精神生活的人。他/她今後遇到一些挫折，回家寫寫字就療愈了。寫字臨帖不用過多的想事情，但是有動手的勞作，有凝聚心神，這是一種非常簡便、無法剝奪的、最環保最低碳的一種療愈方式。我在學校教書，每天花了太多精力在對付抑鬱症孩子們了。沉迷日漫的二次元孩子們發病比例高，我想，書法適合用來消滅胡思亂想的垃圾時間和負面情緒。

實驗藝術書法考試的收穫

剛才閱卷結束，有其他院系的老師問我，你們的書法考核的要求跟書法系和國畫系的要求有什麼不同？你是不是應該有一套完全不同於國畫系書法專業的考核標準？我回答說：本質上是沒有差別的，只是我們要把這些標準延伸到更遠的地方去。

從今年的書法考卷來看，我是相當驚喜的。

我原來以為招生章程釋出三個月就考試，會讓考生們大跌眼鏡。臨時抱佛腳去惡補一下，考出來想必慘不忍睹。我也估計到可能考前班們馬上會請一個書法系的研究生去教一陣子，然後估計這些老師就會給考生出主意，讓他們猛攻某種風格化的字型幾個月。

結果我一看最後得高分的試卷，都不是三個月練出來的，應該都是從小練的。像柳公權的字型，褚遂良的字型，像曹全碑，它們的容錯率是很低的，稍微搞不好就不像了。結果還真的是有不少寫得相當不錯的。我甚至懷疑，是有些本來準備考國畫的學生，一看實驗藝術學院考書法了，補一補別的科目，直接來這邊報名了。

今年的試卷還有一個優點，就是其多樣性，非常全面。我們的高分考卷裡面既有寫隸書也有楷書也有行草。隸書裡面又有分別寫張遷碑、曹全碑、石門頌，甚至有學到何紹基、伊秉授的。楷書裡面有柳體、顏體、歐體，甚至還有褚遂良的《陰符經》，寫魏碑的有寫到《龍門二十品》中的《始平公造像》、《楊大眼造像》的。還有人寫敦煌寫經，有人寫智永千字文。這種多樣性是很讓我吃驚的。

試驗藝術招生改革的思考

我們實驗藝術學院在前年開始考邏輯題。第一次出邏輯題，我聽說在考場上，有的學生一看考題就扔掉考卷哭著往外走了。但就是第一年也有邏輯題全部的滿分的。然後這批考了邏輯題的人，招進來的大一的學生就非常強，恨不得要碾壓大三的學生。因為他們邏輯能力強啊，他們自我管理、自我組織、分析事物的能力都變得非常強。

我想，今年再給他們加上書法，這個考核文雅的、敏感度和紮實的練習的科目。這意味著，一個考生要考上實驗藝術學院，他/她要有基本的畫畫造型能力，要能寫書法，要能有廣博的文藝和科技知識，還能做邏輯題，還能腦洞大開對付得了創作方案那門複試，所有這些能力都要具備。這樣的組合，我們會獲得一些比較全面的人才。

而這樣的準備，才將能夠勝任這一生即將展開的浩大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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