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網際網路創業者,且是近5年來最成功、最優秀的創業者之一。我一開始並不認識她,只是很早就聽說過她創立的品牌,並一路目睹著她的企業在短短2年內便迅速崛起、成為現象級品牌。後來終於在一個社交場合經人引薦互相認識了,我當時十分感慨她是一個如此自律的女生:滴酒不沾、不苟言笑,每天睡不到5個小時、固定健身2個小時,其餘時間統統獻給工作。她說,在創業圈子裡,身為女性,只有加倍刻苦,才能先生存下來,接著再去想怎麼成功。
所以,從不閒聊的她突然對我傾訴,令我頗感意外:怎麼?今年疫情對你也有很大的影響麼?
她回我:這一年,把企業做到規模不小的人,都曾在頂樓的樓邊站過。
我連忙勸慰她,但事實是,這一年,就算不說話,光看她的朋友圈,我也看出了她的巨大掙扎和妥協——她原本是那麼驕傲、嚴肅的一個人,品牌如日中天的時候,她反而往後躲,從不拋頭露面、甚少接受採訪,她只喜歡做事。然而今年疫情開始後,她出乎意料地在各種平臺開了直播,我曾經點開看過一眼,活潑得判若兩人,使勁渾身解數逗趣、互動、帶貨,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在她的朋友圈下留言,說:哈哈哈哈,沒想到你也親自下場了。她只回復了一個苦笑。
她說,你不必擔心我,我人生字典裡沒有放棄二字。對公司我要負責、對自己我不想認輸、對事業我仍有信心。
我對她說,我懂你,我真的懂。我們小鎮做題家都這樣。
她來自四川大山裡的一個小縣城,沒有任何背景,全靠自己一路突圍,成為學霸考上了中國最好的大學之一。進了大學,當所有同學都鬆懈下來、開始談戀愛打網遊,她卻一路領跑,19歲就開始創業,履歷驚人。即使從沒和她聊過原生環境對她的影響,我也懂得她,這麼拼命是因為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
她笑了,說:是的,我們就是這樣又驕傲又自卑、異常堅韌的一群人。
什麼是小鎮做題家?
如果你來自中國的欠發達地區,父母是隻能提供溫飽的最平凡工農,你完全依靠自己的學習成績來到了如今你生活的城市,從一無所有開始,拼命攢、慢慢熬,終於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過上了完全不同於上一代的生活。那麼,你也是一個小鎮做題家。
但,真正對於這個身份,有無比深刻認知的,卻是一個叫做J·D·萬斯的美國人,他在2017年寫了一本橫掃美國暢銷榜的回憶錄,記錄了他的家庭和他的成長,這本書叫做《鄉下人的悲歌》。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個美國小鎮做題家的自傳,卻同樣是一部分的當今中國,和一部分的我們自己。
《鄉下人的悲歌》講的,是這樣一個小孩——外公外婆是美國鐵鏽地帶彪悍野生的下崗窮人,在工業繁盛時代背井離鄉來到工業重鎮,脫離了赤貧人生。他們一方面是努力忠誠的勞動者,一方面是暴躁、靠拳腳和怒罵表達的親密關係失敗者——夾縫中生存的三個孩子,一到稍稍長大就迫不及待想要掙脫這種窒息的原生家庭。兒子上完高中就出去打工,遠遠離開家鄉;女兒還在上學就急匆匆戀愛,早孕生子,人生迅速被拖入泥沼。多年過去,這個家庭裡,有的終於讓脫軌人生稍稍回覆了正常,有的終於被毒品和酗酒徹底摧毀,成為拖垮上下三代的累贅。
這不是一個家族,而是整個勞工階層不斷下滑的人生。
作為在這種撕裂關係中掙扎求生的第三代、同樣是80後的作者,在貧窮、痛苦、以及毒癮深重的母親和一任又一任繼父造成的動盪不安中即將同樣滑入深淵。是年老的外祖父母竭盡全力把他留在了向上的軌道里,給他愛和教導,讓他的人生沒有徹底變成毫無希望的荒漠——他先是加入了海軍陸戰隊、退役之後上了俄亥俄州立大學、並最終被耶魯法學院錄取,成功跨越階級,進入精英社會。
在作者平緩而剋制、毫不煽情的敘述裡,我卻好幾次哭得不能自已,好像自己也重新變回了那個迫不及待想要離開故鄉小城的怨忿少年。
我的外公外婆都是知識分子,爸爸媽媽卻因為時代原因只讀到中學便去上山下鄉最後回到城裡當了普通工人。我爸時常早出晚歸,而我媽極愛打麻將,有一陣子麻癮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她經常組織一大家子親戚、熟人、同事,在我家打麻將,不是一天、一個晚上、而是連軸打上3、4個通宵。
我從小就在麻將的碰撞聲、贏錢的喧譁聲、輸錢的叫罵聲、找上門來撕扯配偶回家的掀桌聲……中學習、睡覺、長大,有時候我媽也會去別人家打上3、4 個通宵麻將,她出門前會買好一整箱“來一桶”泡麵,再給我幾十元錢,當作那幾天的伙食。我吃了太多箱“來一桶”,以至於我現在聞到“來一桶”紅燒牛肉麵的味道,就想作嘔。以及,因為再也不想吃泡麵,我8歲就會自己燒飯做菜——是的,8歲時我已習慣獨自生活。
我至今都記得我中考時,我媽照例在家組局打麻將,因為第二天考試,我10點就上床睡覺了。結果到了半夜,不斷有輸光了又不願回家的親戚跑到我的房間來擠上我狹窄的小床試圖睡覺,我實在忍無可忍,衝出去對我媽說:我明天要中考!能不能讓我睡覺?!結果,我媽輕描淡寫地說:你不用說這些,你要是平時就學得好,根本不在乎這一晚睡不睡得好。
我當時竟然啞口無言,但我確實也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
是我的外公外婆托住了我。
自小到大,我所有的家長會,全是我外公去開的。身為語文老師的外婆,則逐字逐句教我閱讀了大量書籍,並讓閱讀最終成為令我受益終身的愛好與習慣。“不想過你媽媽舅舅一樣的生活,你就要多讀書、考大學、走出去”,外婆不止一次這樣對我說。
“我們決定停掉呼吸機,因為即使堅持也已經不會再好轉,只有徒勞的痛苦。醫生說,撤掉呼吸機之後,病人通常只能存活十幾分鍾,但外婆堅持了整整三個小時,一直堅持到了最後一分鐘”。《鄉下人的悲歌》裡,作者在彌留的外婆床前低低念著《聖經》裡的詞句。讀到這裡,我捧著書開始放聲大哭。
我想起了過去這幾年先後失去外婆和外公的時刻。他們曾經在我生命中還脆弱幼小的階段支撐起了我的整個人生。失去他們,某一部分的我自己好像也崩塌了,然後我只能帶著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和孩子般的茫然,重新回到已經熟悉的、卻總有一點格格不入難以言明的成年人生活。
跪在病床前,再度令我崩潰痛哭的,是外婆的手。在幾次搶救、大量輸液後,她的身體無法承受更多治療,輸進她身體的液體,全部淤積在她的皮下,一雙手,從指端腫脹到上臂,又紫又亮,像即將糜爛的熟李子。
我小時候仔細觀察過外婆的手,纖長、有力,熟練地和好光潔的麵糰,扯出一塊塊厚薄均勻的面片兒下進鍋去。在父母各自外出的無數童年日子裡,我住在外婆家,等著她給我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菜湯麥耳朵、配著她醃的嫩姜、柿椒、豇豆,吃得大汗淋漓。末了,她收拾好碗筷,站在我身旁,一隻手輕拍著我,另一隻手指在我的語文書上,柔聲問:這首詩你讀懂了嗎?
也是我讓醫生停止治療。神奇的是,當一切管子從外婆身體裡撤出,她開始消腫,然後在第二天清醒了過來,和我們交談,也有了胃口,彷彿大病初癒。
當然,那只是迴光返照,第四天,外婆去世了。處理完喪事,我在回京的航班上一邊哭一邊給客戶寫文案,是提前確定的合作,我也並不打算請求客戶寬限交稿日期。在我參加工作後,外婆便對我說:要珍惜工作,這是我們普通人唯一能走的路。沒有什麼訣竅,就是踏實走、認真走,總能走好。
這些年過去,在我所有重要的人生節點:買房、出書、全國籤售、書改成了電影電視劇……我的第一個念頭總是:要是外公外婆還在就好了。
和美國的鄉下人一樣,中國的小鎮做題家們,都是被教育改變了命運的人。
教育能帶來什麼?就像作者在書裡講的,耶魯教會他的是在精英世界執行的規則:怎樣獲取社會資源,怎樣充分地讓這些社會資源流轉起來,以及最重要的是,在每一個需要做出抉擇的緊要關頭,能得到這些深諳社會法則的人給予的有效建議。
如果沒有優質的教育,一個沒有任何資源的小地方孩子,哪怕再聰明,也只能靠著本能和想象、以及參照身邊那些其實過得很失敗的“過來人”,規劃自己的人生。要到跌跌撞撞很多年後回過頭來,才能發出喟嘆:要是當初我這麼做就好了。
只是,在美國,進入藤校幾乎就意味著平步青雲、高職高薪;但在中國,即使小鎮做題家們在千軍萬馬之中闖過了獨木橋考入了最高等學府,但畢業後的路,卻一天比一天難走,仍要提醒自己不可以偷懶不可以認輸,一刻不能放鬆。
我有一個今年即將研究生畢業的學弟,他是我見過最自律堅韌的年輕人,來自一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鄉鎮,從小沒有上過一天補習班。激勵他自覺奮鬥的動力,就是不想再重複整個家族那樣,為了一些最起碼的東西就會崩潰的貧瘠人生,不想成為親爹那樣對待妻兒冷漠自私、肉身尚在但精神上卻早已消失的父親和丈夫,想要讓辛苦的媽媽過上更好的人生。
父母無法給他任何支援,他靠獎學金免費上了市裡最好的私立高中,之後他考上了中國法學的最高學府,順利保研,考了一個又一個的資格證,同時打工掙自己的學費生活費竟然還能攢下儲蓄!
但真的快到畢業,他發現自己那些優秀的魔法好像在這一刻失效了——法律這一行有些達到飽和,學校給不了太多支援,大律所招聘的崗位越來越少,大家一起撞大運去趕公考,而大城市裡稍好的崗位,公佈的複試名單上清一色的清北人複名校生,錄取率達到了幾千比一,但憑實力考上了又怎樣?基層公務員有限的薪資,相比一線大城市一路絕塵的房價,不要說拯救媽媽的人生,就連自己的立足也變成了難以逾越的困境——他說自己好像又重新變成了6歲時那個茫然的、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小孩。
是的,在今年也曾想過一了百了的女性創業者、一路過關斬將卻愕然發現人生最輝煌時刻似乎就要停留在進入名校那一刻從此以後都是下坡路的優秀畢業生,以及千千萬萬如你、如我一般的小鎮做題家,我們的悲歌是一樣的:好不容易走出原生環境,又陷入了成年人僵局。
其實,走在人群裡,你會很容易分辨出誰是小鎮做題家。
比如那些瘋狂雞娃的海淀家長,其中有許多,就曾是被高考改變了命運的小鎮少年。即使深知如今進了一流大學也不保證一帆風順,但他們就是不會放鬆對孩子的教育——因為這一條,是他們親身驗證過,真正走得通的生存之道。
又比如在同一個公司裡,哪怕是同樣一群嬉皮笑臉的年輕人,認真觀察,裡面總有一兩個是在一聲不吭默默發力的——他們的PPT做得最用心,很懂辦公室的權力流向,一邊和大家一起吐槽996一邊加了最多的班。他們不是綠茶不是婊,他們只是比別人更需要生存機會。
要留下來、要過得更好、要照顧自己在意的親人,這是刻在小鎮做題家骨子裡的烙印。
即使多年後已經融入“精英世界”、表面上再無差別,“鄉下人”的基因,依然流淌在許多人的血液裡。也許是隻會用暴躁冷漠處理親密關係,也許是對於任何人都下意識防備不相信,甚至也許,就只是吃東西。
《鄉下人的悲歌》的主人公,上了耶魯之後、交往了精英家庭出身的女友,他漸漸學會了吃健康清淡的食物,端正了儀態、控制了體重。但他回到老家,發現老家人端上的飯菜還是那些“連泡菜都要油炸一遍”的重油重鹽大主食,他那一刻特別難過: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吃這些食物長大的,他的基因裡就是渴望這些食物,但他現在見過了更大的世界、知道了什麼是好的,他無法讓自己再吃,但也不能批評家裡人做的食物是垃圾——這哪裡只是美國鄉下人的悲歌?也同樣是我們貴州人、四川人、甘肅人、黑龍江人……的悲歌。
我們每個人的一生,就是在這樣與自我、與原生家庭、與過去的出走和拉扯、決裂和延續、審視和重生中齟齬前行。
是悲歌,但是因為拼著命走到了這裡,才能發出可以被聽到的聲音。
是接受,也許這是我們終生需要與之較勁的血脈相承,但是隻有正視、接受,才有可能降低這些烙印對我們人生的控制,漸漸活出不一樣的可能。
是致敬,無論你現在覺得自己有多麼平凡,但也是因為你做到了很多在別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創舉,如今才可以這樣平凡地讓人生在正軌上前行。
每一個小鎮做題家,都是小心翼翼的夢想家,但更是砥礪前行的實踐者。我們的出發點很小、自我期待不高,但我們最終都將甘苦自知地改變一些、實現一些、原諒一些、放下一些。
只願你我,且歌且行,不要慌張。
截圖來自電影《鄉下人的悲歌》
作家,已出版小說集《北京女子圖鑑》,長篇小說《在不安的世界安靜地活》,隨筆集《致我們總被戳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