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那是九十年代。

我的出生，是因為小叔，也就是我爸的弟弟。

叔叔有佝僂症，重度殘疾，結婚都是難題，更不要說生孩子了。

爺爺極為重男輕女，執著於傳宗接代，就把希望都放在了爸爸身上。

可爸媽的第一胎，偏偏是個女兒。爺爺奶奶催著再生一個。

是兒子，那就謝天謝地。是女兒，就過繼給叔叔。

總之，必須再生一個。

爸媽在一家國企上班，按規定不能超生，但他很孝順，不敢忤逆爺爺。

媽媽很不情願，卻經不住爸爸的勸說，只好答應了。

為了躲避檢查，我媽挺著肚子東躲西藏，吃了很多苦。

1991年，我出生了，仍然是個女孩。

爺爺奶奶很失望，自然沒給媽媽什麼好臉色。

媽媽很傷心，生完就把我丟在單縣的爺爺家，回了她和爸爸上班的臨沂市。

所以我從小到大，沒吃過一口母乳。

- 02 -

我的戶口落在了叔叔名下，對外聲稱是叔叔領養的孩子。

喊叔叔為爸爸，喊我真正的爸爸媽媽為伯父伯母。

那時我也一直以為，他們真的是我伯父伯母。

老實說，小時候我過得還挺幸福的。

爺爺接受了現實，悉心照顧我。奶奶和小叔對我也寵愛有加。

雖然在農村，但爺爺是退休工人，每月都有退休工資，家裡還有幾畝地，日子過得不錯。

打我記事起，從沒受什麼委屈。

同齡孩子還在穿補丁衣服時，我經常有新衣服。我的零花錢也沒斷過，是村裡小商店的常客。

唯一的煩惱是，我沒有媽媽。

看著其他小朋友和媽媽撒嬌，我羨慕極了。

有次我跑回家問爺爺奶奶，為什麼我沒有媽媽？

爺爺奶奶吞吞吐吐，也沒給我個答案。

我於是對著奶奶喊媽媽。

因為爺爺奶奶的過分溺愛，我很任性，也不肯用心學習，成績很差。還說髒話，打架。

我的親爸看到這樣的我，很是痛心。

他怕我再這樣下去就徹底毀了，決定把我接到他們身邊，也告訴了我真相。

我高興壞了，恨不得告訴全世界，我也是有爸媽的孩子。

那一年，我8歲。

汽車駛出鄉村的道路，我在充滿水汽的玻璃上畫著笑臉。

我滿懷期待，期待和爸媽在一起的生活。

- 03 -

可這個家，卻沒有想象中溫馨。

進門後，那個被我稱為媽媽的女人，只是嫌棄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找了套衣服跟我說，先去洗洗澡吧，太髒了。

我的心瞬間就涼了。

大我兩歲的姐姐，帶著敵意看著我。她霸道地說：“這是我的家，我的房間，我不想和你住一起。”

爸爸跟她說了好久，她才勉強同意。

但她明確告訴我，房間裡的東西都是她的，我什麼都不能碰。

我怯怯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忽然感覺自己不是回了家，而是在寄人籬下。

晚上睡覺時，媽媽進來了。她去姐姐的床邊，低頭親吻了她，溫柔地說：“寶貝晚安。”

我趕緊閉上眼，等著媽媽來吻我。

可是，我聽到的只有媽媽關燈離開的腳步聲。

我躲進被窩，任淚水無聲流淌。

我不明白，為什麼都是媽媽的孩子，她對我和姐姐卻不一樣。

我想可能是自己不夠好吧，所以媽媽才不喜歡我。

那我就變得乾淨一點，懂事一點，乖巧一點，媽媽可能就會像對姐姐一樣對我了。

我收起自己的任性，學著洗碗、拖地、洗衣服，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事。我努力學習，成績慢慢也提了上來。

我期待著，媽媽能喜歡我。

- 04 -

然而我來這個家後不久，媽媽就下崗了。

爸爸的工作雖然穩定，但收入不高。日子有點拮据。

爸媽商量了下，決定賣早點。

而我，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們的幫手，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

早餐點就在我和姐姐的學校門口，爸媽做飯，我幫著收錢、端飯、收碗洗碗。

雖然是小生意，但忙得厲害。常常等到快要上課了，我才能匆匆離去。

每天放學回來，我還要幫媽媽打豆漿，軋麵條。把所有活都幹完，才有時間寫作業。

那時候，我的成績在中上游，但因為缺少睡眠，上課常常打瞌睡。

老師瞭解情況後，和我爸媽商量，讓我少幫一會忙，休息好，學習狀態才會好。

爸爸同意了，可媽媽卻說：“這有什麼，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再說，如果不是她，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

我聽了這些話，放棄了所有抗爭，默默妥協了。

誰讓我的存在是多餘的負擔呢？

就這樣，從小學四年級到初中畢業，整整五年，我都在爸媽的早餐點幫忙。

班裡同學知道我家賣早點，有人尋開心，當著我的面叫我賣飯的。

我的自尊心很強，為此和同學打了一架。

如花的少女時代，我的身上卻充滿了油煙味。

青春單調得只有斑駁的油漬和零碎的鈔票。

日子迴圈往復，我常常覺得暗無天日。

和我不一樣的是，姐姐從來不需要做這些。

- 05 -

爸媽從一開始就沒要求她幫忙。

她依舊像個公主一樣，每天穿著乾淨的衣服上學，從不沾染這些世俗煙火。

她不想被同學看到爸媽是賣早餐的，所以從來不在家裡的早餐攤上吃飯。每次過來從零錢盒裡拿了錢，就匆忙跑開。

我擦著油膩的桌子，看著姐姐驕傲地離去，真想把手裡的抹布扔掉，也說一句我不幹了。

可我不能。

爸爸為了幫我轉戶口，花了一萬多塊錢，媽媽為此不停唸叨。

可其實，戶口問題也不是我的錯，我卻要為此承擔代價。

不管我怎樣努力，這個家都沒有我的位置。

一天放學後，我在茶几上趴著寫作業。

忘了是因為什麼起了爭執，姐姐霸道地說：“你起來，別用我家的茶几。”

聽到這句話，我忽然就潰敗了。

我拿著作業本去了洗手間，蹲在裡面哭了起來。

爸爸進來哄我。

我哭著對他說：“我要回家，求求你，送我回去吧。”

爸爸說：“這就是你的家啊。”

我說：“這不是，爺爺家才是我的家。”

可我根本就回不去了。

我走之後，爺爺給叔叔娶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生了一個小弟弟。

那個家也沒了我的立足之地。

- 06 -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想，要怎樣才能引起媽媽的關注呢？

我用了最極端的方法。

我開始在學校故意闖禍。有時是和同學打架，有時是考試故意考得很差。

我媽知道後，從不和我講道理，每次都是直接動手打我。

她對待我的方式，簡單且粗暴。

有時她懶得動手，就讓我自己打自己巴掌。

打完不解氣，就讓我站門外，不讓回家。

夏天還好，冬天真的很冷。站一會，我的手腳就凍透了，心也格外涼。

我越來越怕她，也刻意和她保持距離。

我終於對自己承認，媽媽就是不喜歡我。

她的眼裡只有姐姐，也只有在姐姐面前，她的身上才有母性的光輝。

- 07 -

我還記得有一次，被媽媽打後，我很難過，想要離開這個家。

我拿了幾件衣服，偷偷跑了出來。可偌大的世界，我不知道該去哪。

後來，天黑了，爸爸找到我，我只能跟著他回家。

媽媽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就知道丟不了，誰也不會撿個包袱回去。”

那一刻，我真的好恨。

我媽，從沒把我當成親生孩子看待過吧。

我們家樓下鄰居是二婚重組家庭，前妻留下個男孩，繼母常常虐待他。

我媽說：“比起他，我對你已經很不錯了，你就知足吧。”

我當時年紀小，覺得我媽說得挺有道理。

後來我和閨蜜說起這事，閨蜜說：“你傻啊，那怎麼能比呢？那是後媽，她是你親媽啊。”

我的心，又無聲地跌入谷底。

- 08 -

我藏起心裡的痛，和這個家漸漸疏遠。

高中時，我選擇了住校。我開始自我放棄，成績一直退步。

高三時，爸爸覺得我考本科沒什麼希望，想讓我學個特長，走藝術生。

我聽了挺高興的。可我媽捨不得花錢，說我根本不適合。

最後我還是走了普通高招，考了個大專。

我爸說：“要不，你再復讀一年，考個好點的學校。”

我媽卻說：“別浪費錢了，不是那塊料，復讀也沒什麼用。”

我無力抗爭，只能老老實實去上學。

不同的是，我姐一開始就走了藝術生，學的美術，去了很多地方拜師學藝。

爸媽很捨得為她花錢，對她有求必應。

儘管這樣，她還是復讀了三年才考上二本。

我媽逢人就誇，說我姐多優秀。我聽了，只覺得扎心。

我一直以為，爸媽雖然偏心，但至少面上還過得去。

可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姐姐說起來才知道，她從高中到大學的生活費都比我高。

那一刻，我真想去做個親子鑑定。

其實這樣的偏心，我姐也不快樂，讓她承受了壓力，還有非議。

她不止一次問我媽：“你這樣偏向我，別人會怎麼看我呢？”

鄰居還有親戚朋友們，都常常勸我媽對我好一點。

但我媽，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依然如故。

- 09 -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該死心了，有些東西永遠無法改變。

但我終究，還是有很多渴望。

大學畢業後，我被青島一家國企錄用。有了工資後，我常常給家人買東西。

我給爺爺買電視洗衣機，給媽媽買包包鞋子，給爸爸叔叔買衣服皮帶剃鬚刀。

因為缺愛，我努力證明我比我姐強，證明自己沒有被白養，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除了證明，我更想透過自己的付出，換取爸媽更多的關注。

可這一切，終究都是毫無意義。

我媽說：“都是你自願買的，我們可沒問你要。”

我無言以對，剛剛燃起的希望又熄滅了。

2017年，我結婚了。丈夫給了爸媽3.88萬彩禮，爸媽添了5萬作為陪嫁給了我。

我當時很感激。

可誰知，姐姐在次年結婚，姐夫拿了3.28萬彩禮，爸媽給了姐姐10萬陪嫁。

當時，公公婆婆陪著我一塊回去參加婚禮，也知道了姐姐的陪嫁金額。

我爸當著親戚的面說，去年給我的陪嫁少了，回頭再補給我5萬。

我當了真。不是因為錢，而是以為，我終於和姐姐是一樣的了。

但事實證明，我還是錯了。

- 10 -

之後，我和丈夫按揭貸款買房，加上裝修，花了很多錢，手頭很緊張。

但我爸媽絕口不提補嫁妝的事。

2019年6月，我們要買車，還差了5萬。

丈夫說：“要不你問爸媽借點，等咱手頭寬綽了再還他們。”

我打電話給媽媽，她一口回絕，說他們沒錢。

媽媽不肯給，我們也只好作罷。最後是公婆出手相助。

爸媽的做法，我已經習以為常。但丈夫的心裡，從此埋下了一根刺。

我生完孩子後，我媽說我有婆婆，不肯來幫我帶孩子。但婆婆身體不好，根本就帶不了。

其實這事我也不怪我媽，本來父母幫帶孩子就不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沒想到，我姐生完孩子，她立馬就去了。

我心裡有委屈，卻也無可奈何。

今年6月份，爸爸來我家住了幾天。

我媽給我爸打影片電話，懷裡抱著我姐的孩子。她興高采烈地說：“你看這孩子多可愛，白白胖胖的。”

丈夫在旁邊聽到，心裡不舒服。

他開玩笑地問我：“你是親生的嗎？為什麼你的陪嫁比你姐少了那麼多，你媽也不幫咱帶孩子……”

儘管我已經有些麻木了，但聽到丈夫這樣說，還是很難受。

我賭氣說：“要不我去做個親子鑑定吧，看看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丈夫抱了抱我說：“算了，何必呢，就這樣吧，日子是咱倆過。”

我知道他一方面是覺得不公平，另一方面也是心疼我。

- 11 -

晚上，我和爸爸出去散步，委婉地提醒了下他。

希望我們在家時，儘量不和媽媽影片，等我們上班走了再影片聊天。

我爸問為什麼，我就和他說了原因。

我爸頓時像點燃的炸藥，一下子就火了。

他說：“錢是我們的，我們想給誰就給誰。生了你，把你養大，沒讓你餓著凍著就對得起你了。你有啥資格要求我們……”

那一刻，我站在原地有些呆了。

以前，我一直對我爸心存幻想，覺得他是我唯一的溫暖。

我記得高中的時候，我特別喜歡聽歌，很想要個MP3。他知道後，偷偷給我買了個。

這些年，也因為他的維護，我才在這個家生存下來。很多灰暗的時刻，一想到他，我又看到光芒。

但在那個瞬間，我徹底明白了，我和我姐從來就不可能一樣。

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還是。

我真的死心了，不再抱任何奢望。

- 12 -

其實我真的也沒多缺那五萬塊錢。

我和丈夫的月薪加起來有兩萬，我並不是真要那五萬錢的補償，我只是心裡有個隱疾。

我想在爸媽那得到一點公平，得到和我姐一樣的寵愛。

然而卻是這樣難。

只有我自己知道，爸媽的偏心帶給我多沉重的影響。

我性格敏感、多疑，總是容易否定自己。

我還習慣去討好周圍的人，總是忽略自己。

公婆讓我生二胎，我根本就不敢答應。

我擔心自己無法平衡兩個孩子，再重複爸媽的路。

回想這些年，我是爸媽偏心的最大受害者，其實我姐又何嘗不是呢。

大學畢業後，我姐直接回了單縣。因為媽媽捨不得她在外面吃苦，要把她留在身邊。

工業設計專業在小縣城，根本找不到對口工作，所以她做了客服。

小城工作選擇少，談戀愛也一樣。

最後我姐嫁給了她的小學同學，而那個同學，只有初中學歷。

這是我姐想要的人生嗎？我從來沒問過她。

但有次回去，我看到她做客服，和客人吵架，吵到天翻地覆，面相猙獰，還是覺得挺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