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我弟去送外賣了，他本來想去做快遞員，但翻遍了家裡的櫃子，都沒找到高中畢業證。

順豐快遞需要高中學歷，美團外賣需要一輛電動車和黃燦燦的衣服。

一、

他不讀書的四五年做過很多職業，啤酒生產線的工人、裝修學徒、檯球室小弟、洗車學徒、房地產和手機銷售。

每次做選擇的時候，都要跟他聊很久，一起生活的那些年總打架，後來遇到生存的命題以後，反而找回了丟失的兄弟情誼。

高考失利以後，不止一次跟他聊過再去讀書的話題，甚至有次已經給他找好了一所學校再讀兩年，我覺得，未來要光明的多，他說他就想賺錢。

所以他第一份工作選了去啤酒流水線，上班做啤酒，下班敞開了喝自己加工的啤酒。

每天賺100塊錢，算上加班費，每個月能賺3000，跟我剛畢業一樣多，他覺得讀書也不過如此，所以我的勸誡輕飄飄的，沒有說服力。

後來我說那你別在老家待著了，天天喝酒，胃也不是鐵打的，而且留在老家的小城，真的很難有什麼機會。

最後拗不過我，我直接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去西安。

他自己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陝師大附近的一個檯球室，要幫客人整球，缺人的時候陪練，一個月2000塊，管吃管住，練了一身檯球技術，還找了個女朋友。

那個時候他還不太會說普通話，我過年回去檯球室找他，他就站在那裡，像一根柱子，又像一根木頭。

我待了一會，檯球室煙霧繚繞，嗆得我鼻涕橫流，我弟請了幾分鐘假帶我去他宿舍，就在臺球室旁邊的一棟老樓裡，一個小房間裡有四個上下鋪的鐵架子床。

到處髒兮兮亂糟糟的，桌子和地上都是瓜子皮和果屑，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弟打開了窗，指了下門口那個是他的床。

我看到以後，當時整個人宕了一下，整個房間裡，只有他的床不一樣，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的，床單用心鋪過，書包和洗漱用品有序的擺放在床頭的一張桌子上。

冬天裡的陽光灑進來，距離他的床還遠，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他的床都變亮了。

睡前還在想，我弟肯定不屬於這裡，衝他這個出泥不染的心態，都值得更好的未來。

二、

第二年我有個朋友推薦，讓他去做手機銷售，這時候他普通話還不流暢。

他做銷售的第一個月就陷入一片焦慮裡，每天從早上9點鐘站到晚上12點最後一個鎖門走，眼巴巴看著人來人往，自己只賣了一臺手機。

我當時也有點焦慮，讓他去看《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手機銷售寶典》這樣的雞湯書。

一年後他給我說，現在每一個進店的顧客，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來買手機的。

但是他還是會覺得焦慮，每個月都在擔心自己的任務，再加上站的時間太長，精神緊張，睡眠不足，一年後他開始斑禿式掉髮。

猶豫了一段時間，還是辭職回去了老家，休息了一兩個月才緩過來。

剛好有個朋友做APP好評刷單，買了三臺電腦，他去幫忙，三個人上班就是聊天喝酒打遊戲，榮耀都打上王者了，也沒賺著幾個錢。

我剛好有個好朋友在西安賣房很不錯，給他推薦了幾次，他也有點心動了，就又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回到西安。

他又去做了一年的房地產銷售，不懈努力下， 一套房沒賣出去，但成了他們店的租房冠軍。

他很有心得的說，別人都覺得租房賺的太少了不願意做，他反而覺得這個輕鬆自在，雖然分成低點，但是多跑跑也能賺著錢，賣房動不動上百萬的交易，他坐在那就緊張到手抖。

不能說他做銷售不努力，但是努力也不一定會有結果，這可能是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最失望的事。

努力到剛好能打動自己，在現實裡摸爬滾打，一身爛泥，最後發現於事無補。

一年沒賣出去房子後，他很沮喪，最後還是決定回去賣手機，後來發現做銷售還是焦慮，所以不顧我反對，決定去送外賣。

三、

我一直覺得一個人不應該做重複性的工作，不管多少歲都能送外賣，年輕的時候應該去做成長型的工作。

最好的選擇是讀書深造，其次是學個手藝，最後才是送外賣，但是他一再拒絕，執著的買了電動車和一身黃色的戰衣開始送外賣。

很早之前就明白，不管是在任何關係裡，我們只能帶一個人到河邊，但是絕不能按著他的頭喝水，他應該做自己的選擇。

雖然不是很滿意，但是後來轉念想，這也算是個風口，畢竟有7萬研究生也加入了外賣隊伍，這也是個熱門職業。

加上我爸媽這兩年也來了西安，他在家附近送也有人幫忙做後勤，所以看上去還不錯的樣子。

每天睡到九點鐘才起床洗漱，開啟APP的後臺，如果還沒有訂單，就坐在沙發上慢慢吃個早餐玩會手機，有了訂單就立馬衝出去。

下午兩點前回家吃午飯，吃完還能午休一個小時，晚上七點半就下班，早早回來可以看電視玩手機。

我媽特別開心，做銷售的時候茶飯不思，現在送外賣每天需要各種跑，吃啥都香，終於胖了很多。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職業會有幸福感，每次看到外賣小哥在路上急匆匆的跑，加上各種負面新聞，總覺得這個職業一定只有艱辛。

（隨手拍的外賣小哥）

但是我弟卻覺得很開心，時間自由，跑得多就賺得多，而且不用被老闆罵，沒有那麼大壓力，又鍛鍊了身體。

再加上他好像真的有這個天賦，別人每天能送20單，他每天能送30幾單，很少超時，這個月還揚言要衝刺40單。

美團是按照梯次來獎勵的，500單以下，都是5塊1單，超過500的，按照6塊一單，超過700、超過1000的單子又會疊加一個激勵。

（我弟的成績單）

所以他越做越有動力，每天下班還要跟我媽分享他的接單心得，怎麼應對演算法，怎麼規劃路線，怎麼面對各種突發情況，他有自己一整套方法論。

即使在西安的下雪天，天冷的能把人凍成冰棒，他也堅持跑。

但他不願意包裹成粽子， 因為爬樓費勁，後來冷的受不了，給電動車搭了一個棚子，但前面的擋風板又總讓人看不清。

前幾天趕路，不小心騎到了一個泥坑，外賣箱都摔壞了，自己差點拉不出來，衣服上全是泥。

我媽一邊說著心疼，一邊在強調，他是自己拉出來的，至少力氣好像變大了。

我弟說他要好好賺錢，明年一定買輛車，我嗯了一聲，說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四、

在工作上總是遇到我弟的同齡人，更高的學歷，更好的際遇，看上去很有前途，心裡也會想一下，我弟當初要是好好讀書，應該也會不用那麼辛苦吧。

但是最近剛好看了《佛陀傳》和《思維的囚徒》，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被自己認知的評價體系困在原地。

在國企流水線不一定比演算法裡的外賣員高階快樂多少，職業和功利從來都只是工具而已，最終目的都是獲得心靈的滿足。

而我如果走路、洗菜、感受到自己呼吸，也能獲得這種快樂，那麼還在意什麼錘子工具。

小王子更喜歡8848，梭羅跑去瓦爾登湖，陶淵明說“悠然見南山”，看的時候沒明白，現在終於能試著理解。

做一個快樂的外賣員，和一個我曾經認為的有前途的銷售，或者我們認為自己看到的更好的安排，並沒有什麼可比性。

—《佛陀傳》

這個世界的階級會一直存在，但是幸福卻從來不會被分層，每個人都會在他的世界裡艱苦奮鬥和追尋光明。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弟在西安美團送外賣，他們都有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