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為逃避母親的暴戾,我匯入了上山下鄉的洪流,去幾十裡外的農村落了戶。
在那裡我一呆就是四年多。四年多的日子裡,我親歷了作家筆下的種種人情世故,飽嘗了人世的種種辛酸。雖然那只是一個小小的鄉村,卻是濃縮了的社會一角,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舞臺。
母親對我的下鄉不是很情願的,因為我走了,她就沒有了使喚的丫頭,儘管我腳下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所以,我奔赴農村,母親不僅沒有給我添置一樣必須的生活用品,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即使一把小小的手電筒,對我來說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因為沒有手電,我去到鄉下的第一個晚上,就在隊長家的天井裡摔了個四腳朝天,腰桿感覺一陣劇痛,幸好年輕,痛過幾天就沒事了。
我下鄉的生產隊是全公社最窮的一個生產隊。按理說,越窮的地方人應該很本分,然而事實恰恰相反。
有句老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特別適合我所在的生產隊。因此,近五年的時間裡,沒有多少人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唯有我的鄰居呂大娘,給我的感觸是頗深的。
呂大娘是第一任隊長的親嫂子。外表稍顯木訥,但為人憨厚誠實,在當時的農村實在是屈指一數的實在人。
我才下鄉的那兩年,居住在她家房子的右側,和保管室僅一牆之隔。下鄉第一年的上半年,第一任隊長是呂大娘的愛人也就是第二任隊長的哥哥。他為人公正誠實,隊長之職是社員投票選舉的。大家都覺得由他當隊長放心,不擔心有什麼不公、不清不明之事發生。但是半年之後,哥哥的隊長之職被弟弟呂金龍篡奪了。好像走的是上層路線,反正沒有經過社員選舉就突然宣佈了。
新隊長呂金龍和他的哥哥好像不是一個爹媽生的,哥哥憨厚老實,心底坦蕩,弟弟狡詐陰毒,心術不正。他當隊長的這幾年我吃盡了苦頭,以至後來高考的通知書被公社拿走,這都和他有很大關係。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呂金龍狡詐陰險,其婆娘更是刁鑽古怪、奸詐刻薄,唯利是圖。兩口子就像城隍廟的鼓鎚——絕配!兩人在社員面前,常常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生產隊的糧食,不知道有多少進了她家的糧倉和情婦的糧倉,和他授受不親的女知青,可以不出工一樣記工分分糧,而我在生產隊豬圈擔糞水澆自留地都會被扣工分。
古人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呂金龍視我為眼中釘,我在生產隊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其間的酸辛難以言表。相比而言,呂大娘愛人當隊長那半年,算是我下鄉以來最為輕鬆的一段時光,雖然日子很清苦,人也很勞累,但是沒有煩惱和痛苦。
呂大娘個頭不高,身體也很單薄。後腦勺挽著髮髻,一年四季都身穿一件深藍色長褂。即便是過年,偶爾添一件新衣服,也一定是深藍色的,可以這麼說,我在鄉下的那幾年,就沒有看見她穿過一件別樣款式和別樣顏色的衣服。她永遠是那麼樸素,那麼勤勞。一天到晚,不是燒火做飯宰豬草,就是在水田邊洗衣服,再者就是在家門口縫縫補補。總之,她從來沒有清閒過,不像她的弟妹,一天到晚到處呱嗒東家長西家短的。每次看見她的時候,我總忍不住要將她和祥林嫂聯絡起來,可能是她們的背影太相似了吧,也許是別的原因。
我下鄉的上半年,正值播種季節,農活很多,一天要出工三次:早晨、上午、下午。如果不想多掙工分,完全可以下午幹半天就行了,生產隊很多女性就是這樣。當然,也可以選擇不出工,出不出工完全由自己決定。
我家庭貧苦,吃飯穿衣都必須自力更生。因此,我也和生產隊養家餬口的男人一樣,一天出工三次。別的人出工三次回家就有飯吃,而我還得自己現做,很多時候,飯還沒做好,出工的哨子又吹響了。
呂大娘看在眼裡,就對我說,晚上你把飯做好,早晨出工後她幫我熱飯這樣,收工回來立馬就可以吃飯了。我一聽,。這個方法好,就照做了。於是每天早晨出工前,呂大娘都過來端飯,收工回家,她又把熱好的飯菜給我送過來。如此,我每天出早工回來,都有熱騰騰的飯菜吃了,而且一點不耽擱上午出工時間。
天氣稍熱一點,頭天的飯恐怕隔夜會壞,我就直接給呂大娘一杯米,這樣就又省了很多事。
第一年的大半年,我的早飯基本都是這樣解決的。所以,呂大娘是我知青年代實實在在幫助過我的人,因而我的記憶裡一直有她。
零幾年三八節,我特意返回鄉下去看她。她的狀況讓我很吃驚。她依然住在以前的老房子裡,呂大伯已經去世,兒子娶了媳婦之後就和她分開另起爐灶了。歲月不僅在她的臉上留下了很多的印痕,還將她的一頭青絲披上了白霜。她的衣著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有些襤褸。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正蹲在門前路邊的石盆裡洗衣服。
我不禁又想起了祥林嫂。
祥林嫂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鏡頭?我恍惚著。
呂大娘和祥林嫂,是兩個時代的人,她們境遇不同,性格卻有些相似。些許年後,當我再一次返回鄉下,呂大娘卻已經過世,我只見了他的兒子,一個酷似呂大娘容貌的叫孝娃的中年男人。
從此,地球上少了一個表情木訥,面相和善身穿藍色長褂的老女人。
2020年12月20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