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愛國跟羅燕初次見面，是在學前班。那時候的付愛國，還穿開襠褲。

70年代的學前班也叫育紅班，培育紅小兵的地方。

班喇叭裡天天喊著要把我們這些娃娃培育的又紅又專。

付愛國第一天抱著小凳子入班的時候，羅燕正坐在前排低頭啃玉米棒子。

她有著微卷的頭髮，大眼睛長睫毛，圓鼓鼓的腮幫子上還沾著幾個玉米粒，看起來像洋娃娃般俏皮可愛。

付愛國說從第一眼看到羅燕的時候就愛上她了。我說你瞎扯吧！一準是你饞人家手裡的玉米棒子了。

付愛國打小腦瓜子就軸，育紅班升一年級的時候考試卡了殼。

那時候的考試特簡單，考試的內容是背誦小九九，就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那種，能背誦到九九八十一就算過關了。

可付愛國不行，只要背到四七二十八他就哭。

老師問他為啥，他不說話就只是哭，筆挺傻站著，眼淚流的嘩嘩的，如喪考妣。

老師哄他半天也沒用，最後實在拿他沒轍，揮揮手算他過了。

後來我問他為啥一背到二十八就卡殼，他說都是羅燕鬧的。

羅燕說她要長到二十八才可以跟他談戀愛！他一想起這個就委屈到不行。

我皺著眉頭想了想，也覺得二十八離我們好遙遠。於是扳著指頭跟他算了半天，但最終也沒算出個準確數字。

只好勸他說，可能也不多，還差不到八千天。

讀小學後，我沒有跟他倆分到一個班。

付愛國隔三差五的來找我彙報情況，說羅燕怎麼怎麼學習好，怎麼怎麼對他好，還給過他一張糖紙！

我說她糖給你吃沒？付愛國說沒，我說，那好你個頭！

付愛國翻我一眼，說，你知道個屁！是大白兔的糖紙呢！真香！

那時候在農村生活條件差，吃大白兔奶糖的確是件很奢侈的事兒。

羅燕的姥爺是縣物資局的一個老幹部，端鐵飯碗的，家庭條件相對好一些。

羅燕經常帶大白兔給同學們吃，連我這個不是一個班的隔壁同學都有幸吃到過，可她好像一次也沒給過付愛國。

不過有意思的是，羅燕她每次吃完糖，糖紙都會送給付愛國。愛國也不抱怨，樂呵呵的放鼻子底下聞一下，然後仔細揣兜裡。

高中的時候，付愛國輟學了。

他學習成績不好，家庭又困難，他爹自作主張讓他去縣建築隊幹小工。

付愛國大哭了一場，跟我說，他不想去工地，那樣就見不到羅燕了。我說，你多大了？羅燕跟你過家家的話你也當真啊？付愛國說，我不管，我就等她到二十八！我說，得了吧！人家羅燕憑啥跟你談戀愛啊？你連個大白兔都給人家買不起。

付愛國擦擦淚，決然的說，明天我就去賺錢，買一大堆奶糖，讓她天天嘴巴里香噴噴！

第二天，付愛國去了縣城的建築工地，負責施工和水泥。

在工地裡，他跟小牛犢子般的能幹，才半個月就被太陽曬得如同個黑炭塊。第一個月發了工資後，他買了一大盒大白兔奶糖抱著來學校找我，讓我轉交給羅燕。

我說，你自己交給她多好？他說，我不，我不讓她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

我說，這糖你吃過沒？他摸了摸腦袋，憨憨的說，沒，我不捨得。

糖羅燕是收下了，但第二天她拿了一付手套讓我送給付愛國。

羅燕說，維克，你勸勸愛國吧，別讓他那樣。

我說，那你還送他手套做什麼？

羅燕說，他幹那活磨手，再說了，我不想欠他的。

我說，我不給你傳話，是你說讓人家等到二十八的，要說你自己去說。

羅燕嘆了口氣，把手套收了起來，衝我苦笑了一下，扭身走了。

知道付愛國出事的那天，是個週末。

晚上回家吃飯的時候，我爹無意中說了一句：老付家那愛國算是毀了。

我一驚，問道：咋了？我爹說，幾天前付愛國打工的工地牆塌了，他被埋磚頭裡了，搶救了兩天，人救過來了，但好像是砸傻了。

我心裡一陣哆嗦，筷子一扔，飛一般的衝了出去找羅燕。

付愛國的腦袋受了重傷，再也不能出去打工了。

也不知是傷到了哪根神經，他出院以後說話也不利索了，還經常犯迷糊，斷斷續續的不認識人。

我跟羅燕去看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根本不認識我們是誰。

看到羅燕，他只是咧開嘴笑了一下，就低下頭玩弄自己的指頭，不再抬頭說話。

我跟羅燕說，可能愛國還記得些過去的事情，你看他床頭還放著你給的糖紙呢。

羅燕哭的嗚嗚的，說，他這人怎麼這麼傻？

幾年後，付愛國的身體愈發不行了，除了嘴裡能發出含糊不清的話，躺在那裡基本跟植物人差不多了。

羅燕畢業後去了上海工作。

我在有一天陪付愛國聊天的時候漫不經心的提及這事，付愛國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嘴巴蠕動半天，吃力的問我：上海，有糖嗎？

我說，有啊！大白兔就上海產的。

付愛國咧咧嘴笑了，非常清晰的吐出一句：那就好！

再後來，我再也沒見過羅燕。

2002年她結婚時，託人給付愛國捎來一大包喜糖，清一色的全是大白兔。

可付愛國，

已經再也看不到了。

他這個人，

已經像他床頭鐵盒子裡那摞大白兔糖紙一樣，

被風吹的蹤影全無。

end

如果我寫過的一篇文章，講過的一句話或唱過的一首歌，曾在你的心裡蕩起漣漪，那至少說明在逝去的歲月裡，我們在某一刻，共同經歷過一樣的情愫。有時候，人雖素未謀面。卻似已相識已久，這感覺很微妙也讓人知足。

歲月靜好，願你我之心，永遠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