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叫範東東。
許慧第一次見他,是在方齊組的小飯局上。
飯局只有四個人。
許慧坐下來五分鐘,就知道想請飯的不是方齊,而是他的女朋友。
飯桌上,敵意是明晃晃擺出來了。
女孩一邊挽著方齊的胳膊宣誓主權,一邊拼命撮合許慧和範東東。
場面幾度尷尬幾度冷。
其實許慧理解那個女孩。畢竟,自己和方齊的關係太深了。人家防自己,也防得有道理。
散場的時候,方齊的女朋友站在飯店門口說,東東,你送送人家嘛。
許慧剛想說,不用了。
但腦子一轉,送佛送到西,於是轉頭對範東東說,坐我車吧,咱倆還能聊聊。
方齊暗中對她點頭致謝,許慧無聲笑納。
那天範東東在車上說,真羨慕你和老方,真正的知心朋友。
許慧笑,沒答。出了飯局,許慧不太想裝熱情了。畢竟,她不想範東東誤會。
可是範東東這個人,有種賤兮兮的自來熟。
隔了一會,他說,你以前是開公交的吧?
許慧怔了一下說,誰說的?
範東東說,開車不能說話,那是公交司機的紀律呀。
噗,許慧忍不住笑了。
02
範東東是吉林人,大學考在了蘭州,幾經輾轉,到了上海。
用他的話說,前半生都在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
他和許慧同齡。可看起來,要比許慧年紀大,主要是褶子多。
範東東畢業後,進了國企,但是幹了一年,實在受不了那種沉悶又諂媚的氣氛。
於是頂著全家的反對,辭職了。
範東東主要做文娛方面的,先去了北京,後來又去了長沙,給人家當槍手,做助理。
對了,範東東還在橫店混過。
最窮的時候,跟著朋友跑龍套,在某個大咖雲集的電視劇裡躺過屍。現在他在一家搞網路影片的小公司裡做編導。
說起來,人生真是豐富多彩,但在世人眼裡,過了三十五歲,還沒房沒車,討不到老婆,就是一無所有加一事無成。
範東東說,我都不敢回家。回去,我爸就說我是廢物。
可是呢,許慧還挺喜歡和這個“廢物”聊天的。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方齊說範東東挺有意思了。
因為他這個人,真實,還可愛。
範東東說自己沒有大本事是真的,但沒有機遇也是真的。這兩樣得其一,便能得半個天下,可惜他一樣都沒得到。
許慧問他,那你放棄鐵飯碗後悔不?
範東東笑了,說,後悔個毛啊,人生無悔知道不?
一句人生無悔,許慧覺得範東東活得很通透。
她喜歡跟他瞎掰扯。
03
其實,許慧能和範東東聊到一塊,還有個原因,他們不在一個城市。
有時候,不面對面說話,才更容易做朋友。
範東東幾乎24小時超長線上。他說,幹我們這行,沒個時間點的。
那年年底,周總那邊突然出事了。
他投資了一個大專案,合夥人出了問題。賠錢事小,吃官司事大。
許慧急忙趕回了呼和。
周總真是一夜間老了,精氣神全沒了。但是他人倒還鎮定,可能也真是年紀大了,有些事懶得在意。
他拍著胸脯說,我這輩子剛直不阿,怕什麼?沒做過就是沒做過,法院判我坐牢我就去坐。
周總的老婆哭得差點暈過去,這個年紀,進去了,怕是出不來了。
許慧為了周總,上上下下跑了大半年。公司關了,資產拍賣抵債。老部下們作鳥獸散,陪著她跑的,只有周小樂。
有一次,他們去跑關係找人,等了一下午,都沒見到。
周小樂氣得跳腳,嘴上罵,什麼東西!以前見我爸都排不上號!
許慧說他,此一時彼一時,你都多大了還任性。
這一年,周小樂剛好30歲,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兔死狗烹,人走茶涼。
忽然,他就哭了。
像17歲那年,許慧毀了他電腦一般,委屈的哭了。
許慧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周小樂轉過身,抱住她,把頭埋在她肩上,哭得更兇了。
許慧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遍,卻沒把周小樂推開,反而伸出僵硬的手,拍了拍他的背。
04
有時候,許慧挺感謝周小樂這個擁抱的。
這些年裡,他是她惟一忍耐下來的男人。
也許因為在她心裡,周小樂一直是個孩子。孩子是純真的,大人,才會有齷齪的一面。
其實,周小樂這些年還蠻上進的。
但身為公司“太子爺”,誰不暗中護著他。
大風大浪的專案是不會讓他碰的,順風順水的才會交給他。
生意場上沒受過什麼委屈,內心難免膨脹。
直到這一年,才算真正捱了人生的第一棒。
而感情上,說他是“花花公子”一點不冤枉。
年少多金,想不花心都難。
去年才算正經談了一個女朋友。名校畢業,國企高職,家世好得很,只是周家這邊剛爆雷,那邊就發來了分手信。
寥寥數字,各自安好。大概是摸過底了,周家這次翻不了身。
周小樂氣前女友的勢力,但心裡不會覺得疼。
說起來,他身邊來來往往的女人這麼多,真正給過他痛的,只有許慧。
她是他心底的白月光。
05
周家的這場風浪,還算比較體面的收了場。
畢竟到了那個層次,手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料。
周總剛正不阿,許慧可不是吃素的。
這些年積攢的本事,不算少。威逼利誘,軟硬兼施。
求人不行,她便放出話,錢賠多少都可以,人不能進去。要不然,扯破臉誰都是一身騷。
人性使然,到底還是怕不要命的。
判決出來那天,周家請許慧吃飯。小小家宴,周總老婆下的廚。
周總舉起酒杯,說,小許,辛苦你了,給我保下這套房子,不用老無定所。
說著,便哽咽了。
許慧咬了咬嘴唇,說,以前你是高高在上的周總,我不敢高攀。不過現在能說了,我從小沒爸媽,你在我心裡,就是我爸,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哪能眼睜睜看它毀了呢。
一席話,說得周總老婆跟著溼了眼眶。
周小樂見縫插針地說,那你就留下唄。你能力這麼強,咱倆好好幹幹,東山再起。
許慧搖了搖頭說,以後這個家就要靠你啦。
周總老婆看著兒子眼裡灼灼的目光,其實是有一點後悔的。
想當初,要是把許慧收做兒媳,今天家裡怕是另一番光景了。
但是許慧看周小樂的眼神,讓她死了這條心。
許慧對周小樂,大抵真的只有姐姐對弟弟的憐愛,而沒有男女之間的怦然心動吧。
家人比愛情更長久。
周總老婆是過來人,她想著,總有一天小樂會明白的。
06
離開呼和那天,仍然是周小樂送許慧去的機場。
這些年,他已經比許慧高出一個頭,也越來越人模狗樣。
不知道是因為機場太喧譁,還是機場容易滋生離別的氣氛,周小樂看著許慧,還是不死心地冒出來一句,真的不能考慮下我嗎?
許慧敲了敲他的頭,說,我是你姐啊,是一輩子都不會走散的家人知道嗎?照顧好你爸你媽,他們老了,需要你。
周小樂點頭,說,好。
轉身的時候,一個大男孩,卻哭了鼻子。就像17歲那年一樣委屈。
許慧的眼裡,總有淡淡的憂傷。可她的心,從來沒真正對他開啟過。
他想守護她,卻沒有機會。
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
07
回南京之前,許慧先去了上海。
畢竟人脈都在華東,給周總收尾時,許慧就投了些簡歷。有家不錯的公司,請她過去面試。
於是順便,許慧去看了範東東。
其實這一年最難熬的時候,都是範東東陪她過來的。
他知道,許慧肯定是遇到麻煩事了,但從來都不問。
朋友之間,所謂知心就在這裡了,不是什麼心事都去問的。
許慧到了上海,範東東大呼驚喜。
兩個人見了面,吃了飯。範東東送許慧回酒店時,把她送到大門口,沒進去。
他說,我是有想法的,你懂吧?
許慧點點頭。
範東東又說,但是我覺得你沒準備好,所以,先撤了。
上海的冬天有些溼冷,許慧看著範東東的背影,心裡升起淡淡的暖意。
這種感覺,真的有點久違了。
08
那時已經是2016年,抖音都出來了。
短影片的風口,終於讓範東東分到了一小勺羹。
他這個講笑話的本事,寫長劇不行,但寫短影片正合適。
小才加機遇,躍躍欲試。
他組了個四人小團隊,三四天一個本子,什麼受氣媳婦兒反殺老公婆婆了,什麼洗碗小妹是大佬出逃的千金了……
總之什麼俗他整什麼,什麼搏眼球他拍什麼。
許慧問範東東,你在抖音叫什麼啊?發我看看。
範東東說,不行,丟人,誰都能看,不能給你看。
許慧笑他,還怕我不知道你是個大俗人啊。
那時候,許慧已經在上海了,還和範東東做了鄰居。因為房子是範東東幫她找的,在同一個小區。
搬家的時候,範東東過去幫忙打掃,擼胳膊,挽袖子,弄完像個家了 。
許慧眼尖,看見他胳膊上有一道一道的舊傷疤。
看來,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範東東見她看到傷疤,也沒隱瞞,揚了揚手臂說,爺兒們不?我以前可是道上混的。
許慧噗地一聲笑出來,不想說破。
09
後來,再提起這個事,就是聖誕夜了。
情人們看電影,單身狗們喝酒。範東東叫上許慧和朋友去酒吧玩。
後來就喝多了,有新朋友問起範東東的胳膊。範東東又開始他的“黑道論”。
許慧在一旁,醉熏熏地揮手一砍,範東東下意識地抬手一擋。許慧收回手,又在自己的胳膊上一劃。
別人都沒明白什麼意思,範東東卻愣住了。
後來,許慧去洗手間,範東東跟著就過去了。
他把她堵在角落裡,問她,你怎麼知道?
許慧比了比說,別人砍的,刀口深的在裡側。自己割的,刀口深的在外側。
她用手指,一下一下戳著範東東的胸口說,這裡是有多疼才不在乎皮肉苦啊。
於是那個整天嬉皮笑臉的範東東被她戳哭了。
沒辦法,有些故事,艱難的時候用來勵志。舒心的時候,卻變成了永久的傷。
因為活得越是優越,越是悔恨曾經的失去與錯過。
10
在橫店那兩年,是範東東最難的兩年。
那時候,他有個女朋友。小鎮女孩,藝校畢業。
日子是真的窮,但愛情閃著光。他們每天窩在昏暗的小旅館裡,做著各種出名發財的夢。
說實話,許慧聽到這裡,好怕那個女孩死了。
事實上呢。
只是一場群演戲。大冬天的,女孩被潑了一身的水。後來感冒了,捨不得去醫院,沒錢,隨便買了藥。
十天後,發展成了肺炎。之後女孩越咳越厲害,再也挺不下去了。
打電話給家裡,被接回了家。一年後,女孩嫁了人。
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她給範東東發來最後一條簡訊,就當我死了。
後來,範東東去找過她的。
看見她坐在院門口,大著肚子扒豆角。也不知道是她媽還是婆婆在訓她。範東東沒敢出聲叫她,轉頭就跑了。
因為那個畫面太殘酷了,他接受不了。
然而比這更殘忍的是,不久後,女孩難產,大人和小孩都沒保住。
每次想起來,範東東的心就疼得像要裂開似的。
他一遍遍地說,那時候我但凡有一點錢,她都不會這樣。我寧願她出了名,拋棄我,也不想她是這個結局。
那是範東東人生的低谷,他沒法原諒自己。最難過的時候,就自殘,用了很多年才走出來。
其實,範東東寫了那麼多小女人翻身變大女主的段子,心裡都是在圓一場未盡的夢。
11
許慧不知道要怎麼說。
心病這個東西,最好的藥,可能是同病相憐。
你看見某個人深藏的痛苦,自己苦痛的內心,就會得到一點平衡。
雖然這麼講不太好,但許慧真的在範東東身上,找到了一絲慰藉和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她覺得,這個男人是好人。
就像許多年前,她覺得周總是個好人。
許慧也和範東東講了自己秘密。
那是她離開家十幾年,第一次和別人說這些。
兩個人互換了心事,彷彿達成了某種微妙的補償。
第二天,範東東來找許慧,向她表白。
他本來想昨天就要說的,但不想許慧覺得他是酒後亂語。
所以非常鄭重其事地,買了一束花,非常正式地問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
範東東還很認真坦白了自己的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