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2日,我的父親因為煤礦塌方,不幸罹難,從這一天開始,我失去了我的父親。
2020年12月22日,十六年後的今天,我在這裡,異鄉他處的這裡,獨自一人,緬懷我的父親。
緬懷父親是種什麼感覺?說不清楚。
心痛嗎?
或許吧,曾經很痛過,不過十六年的時光,早已經將這份刻苦銘心的痛楚磨得不那麼撕心裂肺。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為他落淚了,直到今年五月份,我的叔叔也在煤礦不幸去世,我才想起了我的父親,一個人數著自己不多的幾顆淚珠。
緬懷父親能想起什麼?說不清晰。
印象深刻嗎?
或許吧,我永遠也無法忘懷我的父親,可是十六年的歲月,早已經將這份模糊不清的印象磨得更加模糊。
直到我又獨自一人看著空置在老房子裡他的遺像,翻起空間裡的合照,我才又想起了那些和他相處的片段。
這是我僅存的一張合照,模糊的照片記載的是更模糊的記憶。
我的父親為人木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也不太喜歡和小孩交流,如果沒有我母親勸他和兩個兒子親密一點,他都很少和我們說話。我真正和他、面對面交流的記憶真的是屈指可數。
就算我想找尋有關他的照片,也只是幾張模糊的照片,上面記載的是更加模糊的記憶。
是的,我的父親對於我來說,其實也只不過是一些模糊的印象。
我腦海中,我父親的印象還遠不如他那15萬9千撫卹金那麼清晰。
因為15萬9千這個衡量他生命價值的數字只是一個冷冰冰、簡單的數字;
而我的父親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妻子的丈夫,兩個兒子的父親。
他經歷了短暫的一生,吃了很多別人不會在意的苦,揮灑了我這個兒子都不清楚的汗水。
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銘記,他有太多的牽絆需要我繼承。
可當我緬懷他,我真的只能努力從我的腦海中,從我母親和長輩們斷斷續續的交談中瞭解到的,找尋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慢慢想起這個為我奉獻一生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一個簡單無趣的人,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愛好,似乎他也沒什麼愛好。
電視電影?
他沒有什麼喜歡的電視電影,武俠、生活、古裝,這些他從來都沒有表現很強烈的興趣,家中的黑白電視機對於他來說只是消磨時間的工具。
旅遊觀光?
他並沒有什麼條件旅遊,他應該是沒有出過江西省的,甚至出萍鄉市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他的活動範圍其實非常小,可能他最想走的路,就是和我母親一起散步。
讀書歷史?
我從來沒有看過他有閱讀過什麼書,任何方面的書籍我都沒有印象,至於歷史,我是非常喜歡歷史的,可他和我聊歷史的次數是零。
唱歌跳舞?
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唱過任何一首歌,哼哼小調,吹吹口哨倒是有過,但也看不出什麼天賦,反正我天生五音不全,可能是繼承了他。至於跳舞就別提了,對於他來說,挑擔子都比跳舞要自在很多。
他喜歡什麼呢?
我真的不知道,他不抽菸,不喝酒,不打牌,他最大的樂趣似乎只是賺幾塊錢。
他享受了什麼呢?手機沒用過,摩托車也沒騎過,照相機也沒用過,我甚至找不到他留下笑容的照片。
這樣一個簡單的人,我該怎麼緬懷他?
我只能隱約記起三件事。
第一件。
在我讀小學那年冬天,忽然變天下雨了、變冷了,我們學校離學生的家並不遠,很多家長都送來了毛線衣和雨傘。
當時,我也像每一個同學一樣,在期盼中等待我父親或者我母親會突然出現,讓我能在全班同學的面前,感受父母的關懷。
看著其他同學的家長都是一次又一次的第一時間送進來,我越來越失落,最終我沒能在課堂上等到他,原來他怕影響我上學,直到等我下課之後才給我,當時我是有些生氣的。
第二件。
我小學四年級那年,他在房間罰我們兄弟寫作業,他來了個釣魚執法,故意開電視,看我們寫,後來他故意不關電視,然後走出房間,看我們會不會偷看電視。
為此,他非常有興致地在窗外偷偷觀察了半小時。
這麼深的套路,我和我弟弟根本沒法防範。
我們被他抓了個正著,或許他早就等著這一刻了。
當時我們還在狡辯說,我們剛瞄了一眼就被你抓了,
結果他直接冷冷地說:我在窗外和你們一起看了一集電視,就想知道你們會不會自覺,到底會看多久。
碰上這樣的父親,我們還能說什麼呢?從頭到尾,他沒有多說什麼,卻讓我們兄弟倆一輩子都不敢撒謊。
第三件。
2004年12月,我初三那年,他來參加家長會。
回家的時候,他和我一起各騎一輛腳踏車,帶我走了一條我不太常走的路。
全程我像是老鼠陪貓散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根本就不敢和他說話,也不知道家長會上老師跟他說了什麼(後來才知道老師告訴他,我很有可能考上重點高中,這或許是他生前最後聽到的一個好訊息)。
結果我在一個路口走錯了路,當我發現自己走錯了後,已經過去十幾二十分鐘了,等我原路返回時,他還在那個路口等我。
一來一回,大半個小時就這麼過去了。
我很生氣,還沒等我發脾氣,他又冷冷的說:你就是死腦筋,明知道自己錯,還不知道及時改。
這讓我更生氣了:你明知道我錯,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我?
他又是一如既往的毫無表情的回道:就是要讓你長長記性,不吃點苦頭,你不會記事。
碰上這樣的父親,我當然簡直都要氣炸了。
我倒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悶悶不樂的我,回家後一直沒有太搭理他,而他壓根就沒有安慰的意思,愛理不理。
這成為我這輩子永遠的遺憾,自從這次交流後,我就失去了我的父親。
就算我再想和他說話,也只能對著他的遺像,他的墳頭,默默無語的交流;
而這就是我父親給我的為數不多的幾次清晰的記憶。
老實說,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氣惱多於溫馨,埋怨多於感動。
除此之外呢?
我父親給我的是一份不解。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拼,他辛辛苦苦、費盡心血的老房子,我們早已經不住了,他捨不得的那每一寸的田地,我們也早已經不種了。
我父親給我的是一份詫異。
我母親告訴我,我的父親性格比較固執,情商比較低,不太會說話,幹活做事,手腳也不麻利,精明能幹的父親形象就此崩塌。
我父親給我的是一份不值。
我每個老家鄰居告訴我,我的父親太發狠了(萍鄉話勤奮的意思)太能吃苦了,不要命的幹活。而恰恰是這份太過勤奮的勤奮,奪走了他的生命,他的勤奮太不值了。
我父親給我的是一份自豪。
他的結拜兄弟告訴我,我的父親太實誠了,待他像親兄弟一般,兩家親如一家。而這真是最讓我自豪的事情,我也希望自己能像我的父親一樣,對每一個朋友坦誠相待,擁有幾個至交好友。
我父親給我的是一份激勵。
我的舅舅告訴我,我的父親很重感情,很重家庭,對我母親很好,對他們像親兄弟一樣。而這正是激勵我的榜樣,我也希望自己能像我的父親一樣,做一個好丈夫,關愛自己的家人。
我的父親給我的是一份責任。
我時不時的會和我母親、我弟弟聊起一些他的往事,他們兩人提醒著我,長兄如父,從我父親離去的那天起,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我需要代他照顧好我母親,照顧好我的弟弟。
我的父親給我的是一份疑惑。
當我結婚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他的兒媳婦長什麼模樣,有著怎樣的性格,又是如何勤儉持家,和他的兒子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當我成為了一個父親,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他的孫子叫什麼名字。
當我的兒子奶聲奶氣地叫著我爸爸,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問他,如何做好一個父親。
當我看到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結拜兄弟,在帶著自己的孫子,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他的孫有多頑皮,以後又會學習什麼,從事什麼。
當我曾祖母已然仙逝,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他最敬愛的祖母在給他念了無數次經文後,已經永遠無法再念了。
當我的叔叔重走他的老路,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他在九泉之下能否像童時那般照顧自己的弟弟。
我的父親給我的是一個難題。
每當我想起他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緬懷他。
此時此刻,我只想問他,爸爸,如果你在天有靈,你能聽到我的思念嗎?
爸爸,我很好,我們都好,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