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和我
有父母即有家。父親已經辭世6年,母親身體善好但也是風燭殘年老人,關於父母的恩怨近年來母親提得很少。斯人已逝,我們不應過多去追究他的不是,但不提及我的父親根本就不能感受母親經受的那般“忍辱與負重”!
上世紀70年代初,在屏邊縣灣塘鄉偏遠的某個山頭上,19歲的父親看上了比自己大4歲的母親,母親的長輩說:“王老七(父親小名),你如娶得著我們小英(母親小名)的話,我家的大黃狗都會爬樹了!”。
苗族一直沿襲幾千年來的婚俗傳統,男女雙方很注重自己第一眼的愛情。初次相見,怦然心動,即可談婚論嫁。女方從不去衡量男方家底如何,更多的只是注重其是否老實本分、吃苦耐勞。
據父親講,母親“頑固不化”,父親送棵甘蔗給母親(苗族青年一般都送甘蔗給自己心儀的女孩,寓為情深意長、節節高),硬是從灣塘鄉老區的滇越鐵路上一直追送至三、四公里外的南溪河邊,母親不但不領情,還當著父親的面將甘蔗丟進了南溪河。
據母親講,父親臉皮非常人一般厚實。母親種玉米時挖出的土坑還未來得及播撒玉米種就被父親搶了先。
再後來,母親長輩家黃狗的確沒有爬樹,但父親卻真的把母親娶回了家。
當時,兩個姑媽已成家,老叔在昆明某地當兵,母親的到來給只有爺爺奶奶及光棍父親的家庭蓬蓽生輝,勤勞善良的母親給爺爺奶奶在族人面前掙取了不少面子。可好景不長,隨著我幾個姐姐的連續降生,母親的境遇峰迴路轉,在家已無地自容,精神一度面臨崩潰。
在大姐二姐出生後,爺爺雙目失眠,幾經輾轉多家醫院也於事無補,成了“青光眼”。每次奶奶給母親接生、孩子呱呱降生,爺爺總問:咪哆(小夥子)?咪啋(小女孩)?奶奶答:“打豬草的(意為小女孩)。”得到答覆的爺爺一言不發,大口大口的抽著水煙筒。
傳統苗族家庭原本大男子主義嚴重、婦女地位卑微,母親一連生了五個姐姐,父親在族人面前總抬不起頭。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母親由於“不孝”,處處遭鄙視、負擔繁重農活......
老叔從部隊復原回家娶來了老嬸,恰遇中越邊境戰事正酣,老叔又重新歸隊,作為支前民兵跟隨部隊深入越南前線,爺爺奶奶對老嬸更是關懷備至,處處顧著老嬸。
烈日當空,老嬸累了能在樹蔭下乘涼,母親還要在奶奶和父親的呵斥下繼續幹活。母親在可視線範圍內的樹蔭下挖個坑,把稍大點的姐姐像栓小狗一樣的栓在坑裡,顧不得小姐姐的哀嚎,身背還不會走路的另一姐姐冒著炎炎烈日繼續忙活。
傍晚迴歸,勞累一天的人們總要分擔些當天產生的農產品。老嬸撂下一句:“我們又沒有哪一個嗷嗷叫等著要吃的麼……!”大步流星迴家了。
天色漸漸黑暗,母親讓大一點的姐姐自己走在前頭,把小一點的姐姐掛在胸前,身負重物,手裡還要切搓著麻線(舊時苗族靠紡麻線自給衣物),且汗如雨下、步履蹣跚地趕在回家的山路上……
回到家,老嬸故意“噓——”的一聲長嘆!爺爺奶奶趕忙招呼老嬸:“累了沒有?過來歇歇!”。母親輾轉到家不但沒人問津,還要燒火做飯、服務全家人。
在那個全靠自給自足的時代,父親當然也不是一味的閒著,他要包乾全家的重體力活,出門總是扛犁扛耙、前趕牛後牽馬,還要在爺爺奶奶的招呼下儘可能的照顧“部隊家屬”、減輕老嬸負荷。對於母親和幾個姐姐,父親的態度是隻要餓不著就行。母親也曾多次央求父親儘量照顧幾個姐姐,可當時雙目失明的爺爺掌管家務,父親又是個十足的“孝子”,一切順從爺爺奶奶。
最讓母親傷心的是父親居然當著全家的面抱怨母親不會生兒子,還說照顧好老嬸,以後如老叔他們生兒子了可能還有所依靠云云。
中越邊境戰事平息老叔平安歸來。父親和老叔把土牆屋子用竹籬笆一分為二,老叔那邊重新開了道門,算是分了家,可大家還一口鍋裡吃飯。爺爺奶奶選擇和性格懦弱的父母一起住。
父母飼養的老母雞產蛋了,老嬸放茶壺裡邊煮了在房間偷偷品嚐。
好奇的姐姐多嘴問:“老嬸,茶壺裡邊煮什麼?”
老嬸臉色頓顯陰沉,提了茶壺走人,頭也不回地答:“燒開水”!
老嬸炒菜,幾個姐姐站在土灶邊緊盯大鐵鍋,早已垂涎三尺,老嬸故意將鍋鏟沿鍋邊一劃,滾燙的油漬濺的幾個姐姐尖叫連連。
姐姐上學沒錢買作業本,母親早早起床,準備到地裡背一籃子芭蕉芋到街上換些零錢。老叔和老嬸趕緊牽馬追上母親並上前挑選了兩大袋芭蕉芋駝上街,把一些外形歪醜、發育不良的留給母親……。
每次母親回外婆家,都是空手而去,但老嬸回高寒地區的孃家,總是早就備有當時只有低海拔地區才有的大米、老豬腳臘肉等一起揹著去。
母親準備採摘自己辛苦栽種的本地小番茄到街上變賣給姐姐購買鉛筆、作業本等。待母親拖兒帶女走到地邊,不想卻被鄰居告知已經被老嬸搶先採摘揹回孃家。
歲末年初,高寒山區的和平、白雲鄉由於玉米和蕎麥還未成熟出現糧食緊缺,一些人會用自己縫製的衣物來寨子裡邊換些糧食。母親用竹筒裝了大概兩斤左右的玉米去換了一頂小花邊帽子給三姐戴,回來遭到爺爺的呵斥:“這麼一頂帽子能值那麼多糧食??”
作為五個姐姐之後的男孩,我確實給爺爺奶奶帶來了驚喜,但由於母親缺乏奶水、也買不起奶粉哺育滋養我,致我自出生體弱多病,幾次起死回生,每天就靠母親用熬中藥的小土罐子熬些玉米粥延續我的生命(以致我到現在都不喜歡吃稀飯)。
五個月大時,我感冒發熱、腹瀉不止,身體一連幾天只出不進。沒有現代的尿不溼,母親每天給我胯夾布條,四處求助有奶水的鄰家母親為我滋養身體、給我灌中藥,但還是止不住病痛。
我病得雙目深陷、形容蒿枯,如同外星人。有良知的村裡人提醒母親:“XX她媽,如果再不帶小娃去醫院看看怕是不行了!”母親才和鄰居借了20元錢到灣塘醫院給我看病。當晚,我終於打上了點滴,母親抬盞小煤油燈靜靜守護在我身旁,喃喃祈禱…….第二天起來,母親發現我看到鄰村一小女孩趴在其母親背啃吃玉米粑粑,我終於向小姑娘伸出了乾癟的小手…….。
當時我二姨在灣塘農行工作,打完點滴後母親帶我到二姨家,二姨看此情況後說:“大姐,你怎麼不早一點來?”母親頓時淚如雨下、嚎啕大哭………。
父親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孝子”,那麼多兒女,從來不讓母親身揣毫釐。父親每次趕集回來,要在爺爺面前一分一釐算賬給爺爺聽,剩餘的錢全交給爺爺保管,有什麼地方需要錢再向爺爺要。
一次,母親萬般無奈開口向爺爺要點錢給姐姐買書本,爺爺將錢砸在地上:“喃,要麼…….拿去!”母親從此後再也沒敢開口要錢。
母親背上自己種的白菜豆角矗立街角,好不容易換來兩文小錢,先要買爺爺二兩菸絲,後買奶奶一星期的止咳去痛片藥,再買一家人油鹽醬醋之類生活必需品,之後才能考慮姐姐們的作業本之類的開支,根本入不敷出。趕集一天,顆粒未進,經常空腹回家。
爺爺吩咐母親背頭小豬仔到街上賣,交代給不到價錢不能出售,母親蹲街守一天,又乖乖揹著回來。一道趕集的村裡人抱怨母親太老實:“管他多少錢賣了再說”。可母親只能搖搖頭、嘆嘆氣!
母親辛辛苦苦養大的肥豬,乘母親外出勞作,看不見的爺爺居然自己在家裡邊就能把豬給賣了。
傍晚時分,勞作一天的人們蹣跚在回家路上,父親遇發小並嫁寨子裡邊的一群老婆娘時,經常講一些不堪入耳的黃段子,可他根本就看不出那個勾頭彎腰、忍辱負重走在後面的母親…….。
母親的容忍度在現在的女同志看來,真是不可理喻。父親19歲結婚,30多歲就生下了我們7個姊妹。父親只在意全家食能果腹就行,其他一概不管,母親卻要為我們能安身立命早出晚歸。小時候家裡買不起防水鞋,寒風嗖嗖、地已結冰霜,母親卻光著雙腳出早工,實在忍受不了就把粘滿泥巴的雙腳往冒著熱氣的草木灰中烙一烙,接著又出門忙活。
生下我和弟弟之後父親學會了飲酒,酗酒之後的父親對我們就更加不那麼在乎了。母親經常咒罵父親不要喝酒誤事,可父親仍死性不改。村裡邊有幾個一貧如洗的男人經常到我家,不是磨刀就是推石磨,或是找一些不沾邊的藉口,還每次都能趕上吃飯。
父親對鄰家老小卻很是熱心腸。父親沒有花天酒地的開支能力,但每次上街趕集,母親為整個家庭開支矗立街頭,幾乎是用乞討的雙眸祈禱來往行人能購買這個苗家婦女陽光下曬得乾癟的菜苗。父親此時已經在飯館酩酊大醉、口若懸河。村裡邊幾個好吃懶做的婆娘和酒鬼還很知道父親的去處,總隨在父親身邊賴吃賴喝。
記憶裡,我們讀書所有費用開支從來不敢伸手跟父親要。
父親有很多的不是,可每次父親去趕集,天色漸晚如不見歸來,母親總要帶我們幾姊妹點著火把沿路找尋,生怕父親醉酒出事留下嗷嗷待哺的我們。
二姑媽嫁招親在寨子裡,我清晰記得:一天晚上,不知二姐是如何得罪了姑媽,姑媽全家人手提馬燈,跑到我們家裡邊指著母親鼻樑破口大罵,大表哥手握拳頭,在母親頭上來回幾次抬起來又放下…….。
老叔分家搬出去後,一次借我們家騾子駝柴火,十五六歲的三姐不知怎麼問了他一聲,當晚,他發瘋似的把柴火搬到了我們家裡邊,母親向其賠禮道歉,老叔就當場把三姐和母親打倒在地,父親卻一言不發。
父親的懦弱、“孝順”及對母親的漠視致使母親遭受了多年的屈辱。儘管這樣,母親卻要求我們要善待爺爺奶奶,每天早晚要端熱水給爺爺奶奶洗臉洗腳,吃飯要端給看不見的爺爺先吃,並告訴他菜在哪裡飯在哪裡。
家裡殺雞招待來客,母親交代幾姊妹不能上桌亂插菜,備一個簸箕放地上給我們分桌吃飯。記憶裡,家裡邊雞頭、雞腳、內臟要給爺爺奶奶和客人吃,小孩子吃了不吉利……。
看著嗷嗷待哺的我們,母親忍氣吞聲,一直跟隨著父親度過了那麼多年,直到爺爺奶奶相繼辭世、我們都成了家,父母搬遷到灣塘鄉集鎮。離開了那些潑婦酒鬼,父親與母親的關係才逐步融洽。
爺爺奶奶
母親跟隨父親在灣塘集鎮度過了他們人生中短暫且美好的十餘年時光。這十多年,父親戒了菸酒,對母親多了一些關懷。但此時,由於積勞成疾,父親患上了哮喘病,繼而形成肺氣腫,雖然我們幾姊妹在省內各大醫院輾轉給父親醫治,父親的病情還是每況愈下。在其要離開我們的前兩年,雙腳開始浮腫,我在屏邊縣城逢有賣中藥重錄,無論多貴都要買,父親將重錄在磨石上磨出槳後塗抹在雙腳上,消腫效果明顯。隨著父親心肺功能漸漸衰弱,重錄也消不了雙腳的浮腫,父親就一直以坐姿度日,睡覺也坐著睡。再後來,父親因腦部缺氧精神時好時壞,並開始講胡話,幾個月後,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
父親是躺在母親懷裡離世的,嚥氣的一剎那,母親淚如雨下,撫摸著父親的臉龐,喃喃道(苗語):“他爹,一世人就這樣結束了……”
母親替父親撫閉雙眸,父親沒有像別人說的那樣離世時瞳孔放大、面目猙獰,就像一個慢慢睡去的小孩……。
今年回家給父親掃墓巧遇一多年未見的老同學,閒談到各自的家庭時他說,現在的家庭男女雙方都可以養家,夫妻之間三句話不對頭就提離婚事宜,什麼相濡以沫、執子之手、白頭偕老等都是空話,真是羨慕你們苗族女人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思想,丈夫坐在桌前口若懸河的喝酒談天、聊女人,妻子還要身背重物、牽著馬在身後等著……。
現我兒子兩歲,前次母親從老家來看孫子,看到我懷抱兒子給他擦洗身子,母親無意中說到我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給我洗澡,只是因買不起盆,盛水的是用竹筒做成的小竹箱.......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在幽暗的煤油燈下,母親正撥挑著燈芯,一個熟悉的身影不斷從竹箱裡拭水擦洗他懷中那瘦得可憐的小男孩,他正是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