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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的秋天,在雲浮市羅定鎮一個小村莊裡,二十歲的阿進(化名)結婚了,阿進娶老婆的目的是回家幫母親種田,分田到戶後,阿進是家裡的老大,下面有三個弟弟一個妹都在上學,阿進的父親有長年老疾病根,成天咳嗽,要吃好的,還不能幹重活,母親既要煮飯給五個孩子吃,又要服侍老公,分田到戶幹農活,實在忙不過來。

阿進沒有考上大學,沒有鐵飯碗的命(那時候考上大學,國家包分配,所以稱大學生為鐵飯碗)只有跟母親下地幹農活。

阿進生在不富有的家庭,偏偏讓爺爺奶奶寵得像富家子弟。

也難怪,阿進父親是一脈單傳,還是阿進爺爺老來得子,六七年,咳巴咳巴的阿進父親結婚,六八年就讓老婆生個大胖小子,可樂壞了老人,大頭孫子,隔代親,含在嘴裡怕燙著,吐出來怕凍著,孫子想天上月亮,就是摘不到,摘到都要搬把梯子上去採摘,愛惜孫子的心,“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

爺爺奶奶疼愛孫子沒錯,但過分的疼愛變成溺愛。

阿進媽連續生三兒一女,加上阿進五個孩子,在那個多生糠養的年代,雖然累也不覺得什麼,公婆全力幫忙帶孫子,孩子們只要能溫飽就行,阿進的讀書階段也是剛恢愎高考不久階級,原本巴望大頭孫子能夠光宗耀祖,阿進偏偏複習一年考不上大學,爺爺一聲長嘆,不怪阿進,只怪祖上墳地不顯靈。

阿進有一個愛好,喜歡唱歌,特別喜歡唱譚詠麟的歌,一首“講不出再見”,和“水中花”用白話唱得微妙微俏。

春節裡,村裡搭戲臺,唱大戲,結束時阿進都會竄上臺唱兩首譚詠麟的歌,臺下少男少女尖尖的叫聲和老少爺婦女們的鼓掌聲,響遍了小村莊,阿進的爺爺在阿進十九歲春節後唱的“講不出再見”歌聲以後去世了,奶奶也在當年秋天去世。

原本十九歲的男長子應該是家庭的半個頂樑柱,但爺爺奶奶的過分溺愛讓阿進變得踢倒油瓶都不扶的習慣,成天拿著個書,卷個話筒唱歌。

八九年的春天,阿進母親實在忙不過來,求著阿進幫幫她做一些農活,可阿進總想著有一天能像譚詠麟那樣,站在臺上唱歌,下田幹農活,是早怕露水,中怕熱,晚怕蚊子早早歇,

母親急得想打打不過,想罵沒力氣,只好跟阿進商量,找一個女人成親,母親的真正心意,是兒子長大,該成家了,成家後能在一起住就在一起住,不能在一起住,分家另過,自己忙了一個交代一個。

阿進結婚的心事與母親不同,他是要娶一個回來能幫母親幹活,自己還要繼續唱歌,阿進說可以結婚,但前提是:女生要長得漂亮,他可不想摟著不漂亮的女子睡覺。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基本上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媒人誇阿進長得俊,家境又是如何的好,還會唱情歌。

幾里外的一個村裡,有一位十八歲的女子,願意嫁給阿進,不是看中他的家境,是春節走親戚看見過阿進在臺上又跳又唱的樣子,看中那容貌和唱歌時的小樣。

天真的女孩想,說不定真的會唱出名,出名了,自己也跟著出名了,女人有時是依附著男人,然後再慢慢愛上男人。

這種心態下的少女在媒人的安排下,先小年輕人見面,阿進對女生的容貌滿意,白白淨淨,一笑還有兩個小酒窩,個子也高高大大的,應該能幹活,即刻滿意。

年輕人滿意,父母操辦了婚事。

婚姻家庭有的人是結婚後相互愛護,相互遷就,相互改變幷包容,邊過日子邊戀愛,對著柴米油鹽雖然煩燥也要做,這就是婚姻的任務和責任範圍,有樂趣,也有厭煩,幸福取決於心態和態度。

阿進和年輕的妻子沒有這種想法,他們認為對方要無條件地為著另一方,女人想男人全身心愛護自己,男人想女人全力全意地付出不怕辛苦,兩種極端的思想,不能互補,婚姻失敗是必然結果。

結婚後,年輕的媳婦每天跟著婆婆下地幹活,回家面對著咳巴咳巴坐在堂屋的公公,星期天幾個像餓狼一樣的弟弟妹妹從學校回家,好不容易看見一餐有豬肉,媳婦卻一團也搶不到。

阿進成天在外搗鼓他的譚詠麟新唱片,年輕媳婦的心從爛漫的幻想中一下子扎進冰窯裡,心情再也好不起來。

婆媳關係的矛盾往往從拉臉色開始的,婆婆看到媳婦成天陰著臉,主動找阿進,商量分家。

農村家庭兒子多,婚後分家是正常的事,但二十一歲的阿進認為不正常,他娶媳婦就是幫母親幹活,分家可不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只有十九歲的老婆一頓臭罵,十九歲的女子也是花季年齡,大膽年齡,兩人對罵,罵著抓起來對打,這一打,媳婦跑孃家住了一個多月,永進母親是求奶奶告爺爺把媳婦請回來,騰出二間房子讓他們兩人在一起單過。

母親同父親帶幾個上學的孩子過,過日子,熬,吃不飽飯的年代都熬過來了,如今有吃有喝還能熬不出頭,阿進娘那一代人堅強,耐勞,不怕吃苦,是那個年代中國勞動婦女的真實寫照,勤而節儉,勞而不怨。

小夫妻獨立過日子,如果能相互關心也罷,但他們沒有,十九歲的妻子在田地裡幹活,二十一歲的男人在搗鼓他的歌曲,譚詠麟唱的“一生何求”他每天哼著,絲毫不顧已經有身孕的妻子,當妻子說懷孕幹活累時,他說:“母親生我還沒有你歲數大,也沒說累”,斥責女人,別矯情。

當女人挺著大肚子要生了,找不到男人,年輕女子想,當初自己的想法是錯的,不該現在生孩子,當揹著幾個月大的女兒,扛著鋤頭在鋤莊稼草時,年輕女人想,自己的一生就這樣?心有不甘。

當女人看著因為奶水不夠,孩子餓得哇哇大哭,要男人不要搗鼓那些不現實的玩意,進城掙錢買奶粉,男人火冒三丈,罵女人不賢惠,不甘示弱的女人伸手摔掉男人的第一個話筒(村裡過年唱大戲用的)男人看到心愛的話筒被女人摔壞,上去掄起拳頭打在女人身上背上,頭上,女人反擊,男人把女人推到地上,騎在女人身上,一隻手按著女人,另一隻手使勁地扇女人耳光,這一仗打,徹底地打掉女人唯有的希望,為了女兒也要附合著去愛,去接受的希望,這一仗把女人打得連同小小的女兒也不疼愛了,她下決心扔下女兒,徹底擺脫這個男人。

九二年,南方的夜裡不冷,天上星星閃爍,夜裡十二點後,女人捻著小包,包裡全部的家當50元,離開了不滿一歲的女兒和熟睡的二十二歲的丈夫。

早上醒來的男人不知道妻子已經離家出走,把女兒交給咳巴咳巴的父親看,二日後,還是不見妻子,急忙跑到妻子孃家,嫁家人說:“女兒根本沒回來”,一方面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另一方面又說:他們女兒要是出什麼事,讓阿進吃不了兜著走。

阿進開始怨恨不懂事的妻子,把女兒交給了母親,他去城裡找妻子,這一找,就是二十多年,開始到處打聽,後來自己也到東莞打工。

我認識阿進是2014年,這時的阿進已經四十多歲,別人問他結婚了嗎,他說結了,別人問他老婆呢,他不出聲了。

他跟老婆沒有領結婚證,因為他們結婚時不夠法定年齡。按理阿進是可以再結婚的,然而,隨著婚姻風氣的快速變換,阿進的打工收入再也跟不上婚姻的物質需求,好在他有個女兒,女兒也掙氣,阿進說爺爺墳上顯靈,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廣東中山大學。

曾經,女兒常常問爸爸,媽媽去了哪裡,開始阿進煩,討厭女兒總是問媽媽,胡編一句:“你媽媽嫌棄我窮扔下你,跟別的男人跑了”。

看著女兒蹶著嘴,氣得小臉紅紅,又哄女兒,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我帶你去見你媽媽。

女兒從此不問媽媽,一心一意讀書。

2013年女兒拿到中大錄取通知書,對著樂壞的爸爸,說去找媽媽,阿進傻了。

看著已經懂事的女兒,阿進說出了實情,並答應一定找到她媽媽,不光為女兒,也為自己,為自己當年身上戾氣,向為他生了女兒的女人道歉。

阿進告訴我他的經歷,已經是2018年的時候,我告訴他,到省公安局查戶籍,現在是實名制,戶籍上有身份證號碼,用身份證號碼查手機號碼,很快就能找到了。

果不其然,2018年冬天,阿進在公安局的幫助下,在韶關一家飯店找到了他當年的妻子,已經是飯店老闆的老婆,又是孩子的媽媽。

看著奔五的女人,面板還是那麼細嫩,身材微胖不失風韻,富態中顯出富貴,折騰大半生的阿進,只有在心中祝福她,也為年輕時的不懂事深深懊悔,一句隱藏在心中二十多年的話終於在臨別時說出來,“對不起”。

“一生何求,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得到沒有,沒法解釋得失錯漏,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不知那裡追究,一生何求……常判決放棄與擁有,耗盡我這一生,觸不到己跑開……”

阿進坐在火車上,望著車外繁花似錦,棟棟高摟大廈,哼著“一生何求”的小調,嘴角露出微笑,只有他自己懂得笑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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