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地作者 一枚新園地 11/9
2003年春節,我們全家最後一張全家福。後排穿綠毛衣的是作者。(圖片來自作者。)
初九凌晨,我最後摟了摟母親,我的臉緊貼著母親溫暖的額頭。我知道,這是我生命中和母親最後的道別。
母親
雲淡風輕 | 文
昨天夜裡,我又夢見了母親。今天看見園地裡綠風寫的這篇關於母親的溫暖文字,找出了許多年前我的這一篇至今也沒有寫完的關於我的母親的文字......確實沒有寫完,連題目都覺得沒有起好。可是十多年過去,無數次拿起放下,終於還是沒有寫完...... 母親。自從那一天——準確地說是2001年的12月30日,我們確知母親患了癌,我一直就害怕這個日子,這個母親將永遠離我們而去的日子的來臨。可是,我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這一天必將來臨。心裡好空啊,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顆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落在了這誰也不會留意的地方,終將默默無聞地消失。都說沒孃的孩子是棵草,沒孃的大人又何嘗不是一株沒人關愛的草呢?習慣了拿起電話就撥回家,和母親東拉西扯上半天,什麼都說,並不是希望母親給予什麼忠告或者什麼建議,只是覺得說說,有母親在那邊聽著,感覺就好多了。母親是這世上那個我唯一不用避諱不用考慮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人。再也聽不到母親那特別的吳儂軟語的普通話了,那是我在世間獨一無二的天籟之聲。隨身帶著一張母親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慈祥地微笑,就如以往的無盡日月,不管生活是如何艱難如何不盡人意,她總是一如既往以她那獨特的微笑給我們以強有力的支撐,令我們覺得世界的美好,生活的溫馨。母親的墓碑背後是一塊空白。我們想擬個碑文,可是一直不敢落筆,有人說,到了最後你會覺得你成了媽的媽,而媽變成了你的孩子。可是對我來說,媽卻始終是媽,哪怕她被晚期癌症折磨得極端痛苦,她依然是媽,以她的精神和意志支撐著我們這個家的媽。母親如今清清白白地去了。2004年的元旦過後,春節之前。當確知母親垂危的訊息時,遠離江蘇家鄉千里的我傷心又害怕。第一次面對死亡,而且是我親愛的母親,我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會是一些什麼事情?人死了,會是怎樣的呢?我要做些什麼呢?以前看到過出殯儀式,那多少是帶點恐怖色彩的......母親,我不能想象我的母親也會變成一具屍體?我會害怕嗎?回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又怕又盼,整天坐立不安,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沒有想到的是,母親本人卻安排好了一切,甚至安排好了在她離世的瞬間不讓她心愛的女兒面對她的死亡,潛意識裡她是生怕嚇著了她心愛的女兒啊。下了飛機,第一句話就是問前來接我的弟弟:媽媽怎樣?弟弟回答:回去看吧,原來指望能夠過完春節的,現在可能危險。回答是意料之中的,我沒有流淚,心反正已經沉入了黑暗,這次回來本來就是為母親送終的啊。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幾乎每天和母親通電話。母親電話中的聲音總是中氣十足,然而等我終於看到躺在床上消瘦又虛弱的母親,才明白她那中氣十足的聲音是用了多少毅力消耗了多少體力說出來的啊。她不想讓千里之外的女兒不放心,而我,又是多麼不體貼啊,我一直自以為是地鼓勵她要堅強,堅強,不要放棄,可現在我終於明白,母親的心裡想的,只是不要讓孩子們為她難過。握著母親的手,我們母女都沒有眼淚。我們笑了,我的心開始平靜下來,反正在一起了,就守著吧,該來的,就讓它來吧。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一直沒有離開過母親身邊。常常在夜裡,我看著母親痛苦轉側的樣子,看著母親因癱瘓已久萎縮的四肢,止不住眼淚,可是隻要母親稍有覺察,她就會阻止我。她說別哭,你一直告訴我要堅強的。媽媽,我錯了,原來你是堅強的,我不是,我一直是外強中乾的,我原來一直害怕,如果沒有了你,我怎麼辦呢?是啊,現在我怎麼辦呢?那個晚上,我又在流淚,這一次你沒有阻止我。你說,孩子,你沒有想到媽媽變成了這個樣子吧?你說,別哭孩子,不要緊的,你才是需要堅強一點呢。我摟住你放聲大哭。你緊緊握著我的手,你笑了,你說沒事沒事真的沒事,都會有這一天的。你說,看你的手冰涼,放進被子,媽媽給你捂捂,這麼大了,別再象個傻丫頭。你笑得一如既往地慈祥。你沒有一滴眼淚。真的,自從你得知自己的病到最後辭世,我們都沒有看到你流過一滴眼淚。你也是象我們一樣,生怕對方擔心,將不捨的淚水留著獨自流淌的嗎?你告訴我:人總是要走的,我走了就是解脫了,你不知道兩年多我受的是什麼罪?我說我知道,我說你知不知道這兩年多我揹著你,流了多少淚。你說我知道,我知道啊孩子。我們知道,你最大的心願是活到七十歲,那麼從虛歲來講就是撐過這一年的春節。可是你的情況每況愈下,腿是腫的,基本上不能吃東西,只是要喝水。我們悄悄地為你做好了一切後事準備,預備隨時可能到來的事情發生。然而,我們感到奇怪的是:你什麼也沒有交代,什麼也沒有說,儘管你的神志一直清醒。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麼?終於到了年三十,我們商定,這個年一定要過得開開心心轟轟烈烈,我們不能悲切,母親不希望我們悲切。我們買了許多鞭炮,我們定了一個美麗的心型的蛋糕,那是獻給母親的。我們準備了從來沒有這麼豐盛的年夜飯和酒。這是我們這個家族最後一個大團圓的春節。母親不能起來了。我們圍在她的周圍,燃著紅蠟燭,我們祝賀她生日快樂......過年了,母親虛歲就是70歲了。我們輪流給母親敬酒為母親祝福,吹熄蠟燭時我們唯一的願望就是母親能夠康復。儘管,我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那個晚上,母親笑得好燦爛。她說:終於到過年了,我終於活到七十歲了。我們的感覺也是功德圓滿,年也過了,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以後再怎樣也沒有關係了。我們卻沒有想到母親自己已經安排好了自己的生死。春節以後,母親的情況穩定了一些,不再給我們一種朝不保夕的擔憂了。於是我們在夢想:或許真的能夠象算命的所說那樣,可以支撐到五月呢。父親說,她如果有福氣,那麼就是這幾天兒女都在的時候去吧,不要再受苦了,她應該解脫了。父親暗示母親:再過幾天孩子們要走了,大家要去上班了,又是隻剩我們老兩口了。你就放心地去吧,讓孩子們送你。母親不迴應。我們責怪父親不該這樣說話,我們希望母親在,不管以什麼樣的生存狀態存在,只要在,我們就還有媽。我們知道,這是我們的自私。可是我們不知道,母親已經自己安排好了一切。正月初五,母親告訴陪在她身邊的父親:我快要走了,還有十天。父親呆住了,他告訴了我們這些話。然後一整天一聲不吭。我看著母親安詳平穩的面容,不相信地問:媽,是真的嗎?你不要嚇我,不要嚇唬老爸,我說你看你把老爸嚇壞了。母親微微一笑,她不回答我的問話。那笑容有種離世的神秘。我不敢再問。正月初七,離母親自己算好要走的日子正月十五還有八天。那天早上,母親把我們姐弟三人叫到床邊,開始一項項交代事情,這時我們才知道,母親原來早已準備好了一切。小弟還沒有結婚,家裡這些東西是留給他的,你們要相互照應,不是母親不信任你們兄弟姊妹,我的兒女個個出色,但是媽媽還是要交代清楚,你們同意嗎?家裡沒有什麼財產,媽媽的財產只有你們幾個孩子,不要哭,要帶好鼕鼕。到目前為止,這是帶給了她無窮生活樂趣的唯一的孫子。自己的後事,自己死後的衣服甚至蓋臉的黃綢巾,她也自己全部準備好了。那一天,她清楚地將為自己穿衣整理遺容的事情交代給了她的兒媳,交代得細緻周密,死前這套貼身穿的衣服如何處理都說得一清二楚。弟媳含著淚,不住點頭,一一答應。我就站在旁邊。這些事情,為什麼媽媽不交代給我,她的女兒呢?可是我不敢問。終於母親叫到了我,她讓我撥通她唯一在世的哥哥我的舅舅的電話。電話中她告訴他:我不行了,死後你代表孃家人來送我一程,那麼我們就此永別了。我們淚流滿面。母親歇了半晌睜開眼睛,說不許哭,你們看我都不哭。你們看,你們三個光頭多好玩啊。母親閉上眼睛笑了,笑容是那麼燦爛,再次充滿了離世的神秘。她說:天空五顏六色的。我們想,她也許說的是我們,她的三個兒女的幼小年代。我們不敢離開左右。到了晚上,母親的情況又緩和了。我們又覺得一切平穩了,母親還有日子。但她不再多說什麼,似乎將一切交代盡了。只是還沒有到她算好要走的那一天。我的假期到正月初十,初十必須回到深圳上班。看看母親情況平穩,我定好了初九下午的機票。初八晚上,我告訴母親,明天我要回去上班了。我問她,行嗎?媽媽點頭。我再告訴她:我會回來送你,你能夠給我幾天時間嗎?媽媽點頭。我又說:你不要害怕,我不管在哪裡都會陪著你。我問:媽媽,你害怕嗎?媽媽開口了,她說我一點也不害怕。她說我知道我要去的是西天極樂世界。我說我們會再見嗎?你會在那邊等我們嗎?你會永遠看著我們嗎?媽媽點頭。我說可是我害怕,我不想你走,我也怕我沒有你好,將來去不了天堂,那樣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媽媽不再答話,合上眼睛,微笑了,那是一種平和安詳的笑,一種預知一切的神秘的笑。我們也不再流淚,久久地凝視著母親的笑容,我們知道不論在不遠的未來她以何種面目辭世,她留給我們的都將是這份慈祥寧靜的笑臉。初九凌晨,我最後摟了摟母親,我的臉緊貼著母親溫暖的額頭。我知道,這是我生命中和母親最後的道別,從此我再也不能擁抱我的母親,在今後的生命中我將再也不能見到母親慈愛的臉。可是,我沒有流淚,母親也沒有,她只是合著眼睛,甚至沒有對我的擁抱做出反應。我走了,登上飛機,心情是平靜的,母親的態度,母親的安排令我對生和死有了一種崇敬的理解,我想:母親不會離開我們,不管在哪裡她都會和我們在一起。可是,我還是錯了。回到深圳,我平靜地工作著,每天和家裡聯絡,關注母親的情況。弟弟體貼我,總是告訴我,沒事,該準備的都準備了,你放心工作吧。我當然知道母親的時間屈指可數,心理上是平靜的,母親給了我一種崇高的信念,我們不要懼怕死亡,要坦然面對死亡。我想我也不會有太多悲傷。可是,我還是錯了。正月十五的下午六點,我的電話響了,手機上顯示的是家裡的座機號碼。我沒有象以往一樣結束通話後打過去,而是按下了接聽。我不發一言,心在往下沉,我知道,我一直懼怕的那一天來了。母親終於去了,永遠離開了我們,留給我的是一片永遠也無法填補的空白,心靈的空白。一天天過去,我對母親的思念越來越強烈,真是想她啊。每一天每一時,都會感覺到那份無法填補的空白。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相信靈魂,相信來生,飄零的我們最終能夠再聚到母親的身邊嗎?應該能夠啊,這樣我們就還有希望。回到家裡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客廳佈置成了肅穆的靈堂。母親彌留之際,弟弟和弟媳細心地給母親擦淨身體,穿上她自己準備好的壽衣。他們牢記母親的話,沒有眼淚,這個時候淚水流在母親的身上是不好的。後來,弟媳告訴我,母親身上潔淨無暇,沒有一點汙穢。弟弟將衣著整齊的母親抱上靈榻,蓋上我們早已準備好的鮮豔的紅色錦緞。母親安詳地臥著,靈前是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母親一如既往地慈祥地微笑著,那是她留給我們,她的兒女的永恆的微笑。很多年前,我就對母親描述過這樣一幅圖畫:一個小小的院落,圍著幾間青磚的平房,牆壁上有蔥綠的爬藤,院子裡有玲瓏的竹枝搭成的架子。隨著季節不同,時而有黃燦燦的絲瓜花,時而有紫薇薇的嫩葡萄,卻總有充滿生氣充滿靈性的葉子點綴其上,架子下面有一個圓圓的石桌,幾個鼓型的石凳,三兩隻小小的花貓在其間無聲地嬉戲,兩個老太太在輕凜的晨風中悠悠地打著太極拳。那個鶴髮童顏,身著鮮紅唐裝的是你,而那個穿著白色唐裝,體態容貌酷肖你的當然是我。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活到了93歲高齡無疾而終。我們從來都十分樂觀地認為,身體一向健康的母親可以理所當然地活到一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