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的爸爸是山東人，媽媽是蘇州人。

我跟大勇是同學，家離的又不遠，打小我就喜歡去他家玩。

勇爸跟勇媽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認識的。

勇爸人長得高大威猛，典型的山東大漢。據他說，他第一次見到勇媽的時候就被震住了。說他白活二十幾歲，就沒見過像勇媽那樣嬌小漂亮的江南女子。於是就朝思暮想，於是就大獻殷勤，於是就過五關斬六將，擊退一眾情敵，最終抱得了美人歸。

而據勇媽說，勇爸這完全是在睜著眼說瞎話。他當年無事獻殷勤，無非就是貪戀勇媽的脾氣好胃口小，每月定額的口糧有餘。然後死皮賴臉，天天來蹭吃蹭喝，還四處宣揚勇媽是他的人。勇媽忍無可忍了最後才被他賺的財色兼收。

勇爸勇媽的廚藝都好。

勇爸做一手好吃的博山菜，什麼炸肉、汆丸子、豆腐箱、酥鍋、燴菜啥的信手拈來。勇媽會做各種好吃的江南小冷盤、煮乾絲、清炒蝦仁什麼的，甚至還有繁瑣的松鼠桂魚。

勇媽做菜尤其講究，擺盤也漂亮。每個菜都搭配的紅紅綠綠，看起來精緻極了。

雖然二老都善於做菜，但在怎麼吃上卻有不同意見。

勇媽喜歡新鮮的當季蔬菜，隔夜的就不再吃了。而勇爸數典型的博山廚子，撒把胡椒啥都能燉，啥菜剩下了都不捨得倒掉，老琢磨著回鍋砸個湯出來。

為這事，老兩口常掐架。勇爸說勇媽矯情浪費，勇媽說勇爸摳門吃東西不講究。每每這時我跟大勇就成了和事佬。樂呵呵的誇完勇爸的廚藝再誇勇媽的飲食科學，哄得二老無論哪位開心了，都會給多加個菜出來。

勇爸年輕時就愛喝酒，沒事就喜歡滋溜兩口。

現在退休在家閒了下來，更是變本加厲，每頓飯前都要嚷嚷著喝幾盅。

勇媽嘴上極力反對，但一般還是會妥協。

每每都是沒什麼好氣的從飯櫥裡拎錫制的燙酒壺出來，把酒燙好後斟一杯，然後一臉嫌棄的往勇爸面前一推，嘟囔著罵一句：上輩子欠你的，真是個灌不滿的酒葫蘆！

勇爸喝酒時愛吃大蒜，尤愛生吃。

這讓勇媽很不喜歡，認為只有沒教養的鄉下人才如此粗鄙。

蔥薑蒜在她眼裡只能是做菜的一種佐料，是絕對不可以拿來生吃的。

但勇爸不以為然，我行我素。只要是喝酒就剝幾瓣蒜頭，嚼得不亦樂乎，氣的勇媽頭暈腦脹。每每這時，勇媽就會向我跟大勇嘆息，感慨自己少不更事時被勇爸的外形矇蔽了雙眼。這時勇爸一般就會洋洋自得的滋溜一口小酒，然後變本加厲的咬口蒜頭，衝勇媽哈出一嘴臭氣，笑得恬不知恥。

勇媽愛乾淨，也見不得別人髒。

而勇爸大大咧咧不太講究，洗澡不怎麼勤快，吃東西有時候也不洗手，還自詡為不乾不淨吃了沒病。為這事，老兩口沒少拌嘴。有次惹急了勇媽，當我面就摔了一個碗。但勇爸不生氣，馬上又遞過一盤子，陪著笑說，老婆子，你咋能連生氣都生的這麼好看呢？把勇媽當場氣的抹著眼淚笑，扭頭對我說，你阿姨我上輩子算是缺大德了，怎麼嫁了這麼個不可心的人兒。

我問大勇，你媽是不是特嫌棄你爸？

大勇說，不是，我媽其實背地裡對我爸特好，啥好吃的好喝的都給他留著，比對我都上心。

我說，那是你爸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就知道惹阿姨不開心，天天作。

大勇咧嘴樂了，你懂個屁，作才是他倆的情趣呢，他們這一輩人都這樣。

我撓撓頭，表示不懂。

勇媽走的時候，是一個下午。

當時勇爸正在院子裡修剪月季花。聽到勇媽摔倒，他風一樣的衝到屋裡，鞋子都跑掉了。

但沒辦法，勇媽得的是腦溢血，一切來的兇猛，沒等到勇爸把她送到醫院，人就沒了。

勇媽最後連句遺言都沒留下，就那麼小鳥依人般眼巴巴的看了勇爸一會兒，慢慢閉眼死在了他懷裡。

我跟大勇得到訊息趕回來的時候，勇爸已經哭的暈了過去。

勇媽躺在他身邊，表情恬靜，衣著得體，安靜的像是剛剛睡著了。

勇爸的世界坍塌了。

我不知道他後來查出來的阿爾茨海默病跟這有沒有關係，反正從勇媽去世後他就再沒清醒過。

勇媽火化的那天他哭的歇斯底里，五大三粗的漢子就那樣無助的癱坐在火化爐邊，一邊喊著勇媽的乳名小琴，一邊一遍一遍的抹著淚問：小琴，你是不是真生我氣了？小琴，你怎麼就不管我了啊？小琴，這火，燒的你痛不痛啊？

三個月後，一直鬱鬱寡歡的勇爸被送進了養老院。

大勇帶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認識我了，只是衝著床頭勇媽的照片呆呆的看。

養老院裡的阿姨跟我說，別看這老頭不記事了，但可愛乾淨著呢，每天自己刷牙洗臉洗腳洗頭，把自己收拾的可利索了。

我說，不是吧？他以前在家可是連襪子都沒自己洗過的。

阿姨說，那可就怪了，在這裡一刻也不閒著，就愛洗洗涮涮的。

那天，養老院裡的午飯是餃子。

我們想留下來看看勇爸能不能吃的慣這裡的伙食，就去食堂也打了一份回來跟他一起吃。

吃餃子的時候，我順手把從食堂拿的鮮蒜剝了一顆遞給他。

勇爸怔了一下，抬頭看我，嘴裡含糊不清的說：不吃蒜，小琴嫌棄......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住了，瞬間感覺五味雜陳。

我彷彿忽然明白了勇爸，那種永失我愛的無助與痛楚，已經如烙印般深深的刻進了他還未徹底消失的記憶裡。

疾病可以讓他忘記所有，

卻無法讓他忘記烙印裡那個遷就了他一輩子，

也讓他深愛了一輩子的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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