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媽對我哥的第一印象特別差。
第一次見面,我哥瑟縮在我爸身邊。
穿得髒兮兮的,垂著兩串清水鼻涕,流出來吸進去。
兩顆小眼珠子幾乎沒一點孩子的靈光。
所以我爸穿得再精幹,皮鞋擦得再鋥亮,在我媽這都打了折扣。
其時,我媽那年30歲了。在那個年代,早被定性為老姑娘。
孃家煩透了她的吹毛求疵挑挑揀揀,巴不得來個男人把她領走。
我媽試圖找個理由說服自己嫁我爸,但“二婚帶娃”的身份還是令她介意。
而且還把孩子帶成這樣,這個男人能好到哪裡去呢。
我爸似乎感覺到被我哥牽連了。
他遞了個鏟子,讓我哥去玩沙子。
接著語出不凡,給我媽講了個故事。
後來,我媽就帶著被激發出的母性光環以及聖母慈悲心,同我爸組建了家庭。
02
一年後,我出生了。
我一出生,就被我爸媽捧成小公主。
之前我哥什麼地位,無從得知。但這以後,我哥在家就成了“小白菜”。
我爸媽工作很忙,我的生活全由我哥照料。
早上,我哥為我熱牛奶。
先把牛奶滴在手背上試溫度,因為涼了熱了我都不喝。
晚上為我洗腳洗拖鞋,洗完拖鞋還要擦乾。
鞋子的每個部位都擦得乾乾的,因為我不喜歡腳丫子踩在拖鞋裡溼膩膩的感覺。
除此之外,我哥還要為我保駕護航。
我爸媽說,一定不能讓別人家的熊孩子欺負了妹妹,如果有人欺負,就給他亮出拳頭。
我爸還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打了熊孩子,熊孩子的爸媽要找過來,我們總要做做樣子教訓你,你就受著。
這些,我哥樣樣合格。
但抵不住我的栽贓。
我跑來跳去,被個小石子絆倒,沒注意栽了個跟頭,手掌膝蓋都破了皮。
忍了一路,一進家門,見到爸媽就嚎啕。
“哥哥推了我,害我摔倒。”
我爸二話不說,隨手抄起一隻拖鞋,照著我哥的臉上身上狠勁地呼。
邊呼邊罵,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欺負妹妹。
足足打了七八分鐘都不停手。
我哥痛苦地蹲在地上,抱著頭,卻始終一語不發。
我媽顧著給我擦洗,頭都沒抬一下,彷彿打的只是不相干的人。
一開始,我覺得我哥被打,心頭有些戲謔的爽快。
後來聽到鞋底呼在身上的聲音,就覺得怵目驚心般難過了。
我試圖阻止,但沒有勇氣認錯。
後來,我爸終於停了下來。
怔怔地坐了半晌,怒氣漸漸平息。
過了一會,似有悔意和疼惜湧上心頭。
他走到我哥身邊,想把我哥拽進懷抱。
我媽卻不聲不響地發話了。
“心軟了?到底還是對那個女人情深意重,我們娘倆活生生在你身邊,都抵不過一個死去的女人留下的孩子……”
我爸聽完,看了我哥一眼,怏怏地走開了。
只留我哥縮在角落,頭埋到了膝間。
03
作為始作俑者,我突然意識到空氣中瀰漫的不對勁。
看到我哥的樣子,莫名地心疼起來。
我推推我媽:“媽,是我自己摔倒的,不關哥哥的事。”
我媽沉沉地嘆了口氣,把我哥扶起來,抱到沙發上,便忙別的去了。
我撫摸了一下哥哥被拖鞋抽痛的臉,他“哎呦”叫了一聲。
我又後悔又心疼,一下哭了起來。
哥哥反倒安慰我。
“其實我一點都不疼,爸打我的時候,你沒看我抱著頭嗎?”
從此以後,我總覺得虧欠了我哥。
對我哥格外言聽計從。
再加上,我哥大我5歲,知道的東西比我多,我需要從我哥那取經。
因此,我倆關係和諧了不少。
當然,最主要的,我漸漸開始心疼我哥。
我總覺得爸媽對我哥的好都隔著一層冷漠。
也給你吃穿,供你上學,偶爾買個玩具也沒少你一份,但就是不抱不摸不親暱。
不但爸媽這樣,兩頭的親戚,比如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也都這樣。
逢年過節,那些親戚都只對我一個人好,親戚的小孩也只跟我一個人玩。
我哥試了幾次,都融不進去。
他們甚至說我哥是壞孩子。
看我哥一個人挖沙子的落寞背影,我氣不過,跟他們爭辯。
我哥是最好的人。
那群小孩反駁:“你哥,他……他長大也會變成壞孩子的。”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說,只能和他們廝打一團。
每當這時,我媽便會出來制止。
“你再胡說,我告訴你媽!”
又指著我和我哥,“你們倆到另一邊玩去。”
我媽挺有意思。在家,她在乎我爸的態度,希望我爸對我比對我哥好。
一到外面,她又有老鷹護小雞的勇猛,而我和我哥都是她的小雞。
但即便這樣,我還是漸漸意識到,我哥跟我不一樣。
好像跟所有小孩都不一樣。
可是,我爸媽卻始終什麼都不說。
直到發生那件事。
04
上小學的時候,我跟我哥在一個學校,我哥讀六年級,我讀一年級。
有次,我哥班上的老師拿著一支五色筆找到我們班上,問我,你哥有沒有買過這種筆。
我看了看,沒記得我哥有過,便脫口而出說,沒有。
哪知,這成了指控我哥偷東西的罪證。
我再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有好多同學都湧到了操場上。
裡三層外三層,鬧得水洩不通。
然後聽見最裡面傳來老師的呵斥:“你為什麼要偷拿同學的筆,這是偷竊行為。”
我哥完全被嚇傻了。
他比平常更沉默,只是怯懦地重複著:“我沒偷,那是我自己的。”
緊接著,我爸趕過來,這才弄清事情的全部原委。
班裡有個同學丟了五色筆,一口咬定是我哥偷的。說之前看我哥手裡拿著。
我哥不承認,說是自己買的,怕混淆,上面還咬了幾個牙印。
老師讓我哥拿出來比對,我哥又拿不出來,說不小心掉廁所了。
這樣一來,事情死無對證。
那同學見我哥拿不出來,直接衝著我哥罵起來:“他的親爸爸是殺人犯,搶劫不成就殺人,他是壞孩子的後代,要讓警察把他抓起來。”
老師一看情勢不好控制,趕忙叫來我爸。
我爸看了我哥一眼,一句話都沒問,直接跟老師說,我兒子掉到廁所的筆,我去找出來。
糞池臭氣熏天。我爸找來掏糞的木勺,過去打撈了半天。
不知道打撈了多久,再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大家捂著鼻子,連連後退好幾步。
但是,大家的眼睛都在我爸手裡的那支筆上聚焦了。
我爸找了個水池,把那支筆衝了好幾遍。
最後拿到老師面前,指著一排小小的牙印,跟老師說:“我兒子沒偷,他從沒幹過偷竊的事情,他是好孩子。”
05
我哥當時哇地哭出聲來,撲到我爸懷裡。
他抱著我爸沾著糞臭味的衣服,眼淚鼻涕粘得到處都是。
他說:“爸,對不起,我是偷偷買來要送給妹妹的,可不小心掉廁所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媽也到了學校。
她找到那個誣陷我哥的孩子,厲聲指責:“誰告訴你我家孩子是壞孩子的?他是我的孩子,你再亂說,我找你家長。“
我媽有些語無倫次。
後來想起來,那一天在我記憶中,是閃著金光的。
我總覺得,一定程度上,我哥終於取得了跟我平等的待遇。來自我爸媽的待遇。
而我哥,後來也跟我說,以前覺得只有我對他的好,是清澈透明,不夾雜質的。
爸媽對他,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每次的好,他剛被觸動到,便立刻戛然而止,就像從來沒有過。
但這件事之後,我哥說,他堅信爸媽是愛他的了,不管他們以何種形式表現。
我哥之前的成績一直維持在中等水平。但之後,卻一下衝到了好學生的序列。
到中考的時候,還以年級第一的成績直升重點高中。
我哥漸漸成為我的信仰。
我媽經常對我說,要以我哥為榜樣,好好學習。
家裡一度溫暖和諧了好多年。
我媽漸漸不再比較我爸對我們兄妹誰更好。
我爸也變得感性了好多,不再揪著什麼錯誤,對我哥揮拳頭。
我哥雖然還是沉默,還是高冷,但對我卻是一如既往的好。
他上高中時住校了,每個週末回來,總給我帶點好吃的。
其實那時候,我家經濟一般,爸媽給的生活費有限。
我媽經常說我哥是拿牙縫裡摳出來的錢對我好。
考前也為我輔導功課,我的成績因此還不錯。
想來,那幾年真是生命中最靜好的歲月。
然而,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我們家的安寧。
06
不記得是哪一天,反正是我哥上高二的時候。
他突然問起我爸他的身世。
我爸很警覺,我哥隨即說起了最近發生的事。
原來,有個陌生男人尾隨他好幾日了。
前幾天,我哥終於忍不住問了下。
沒想到,那個男人說,他是我哥的生父。
說到這裡,我爸的手已經攥起了拳頭。
緊接著,我哥說到的事情更讓人震驚。
那個自稱生父的男人裝模作樣地對我哥好了幾日,最後提出,自己得了尿毒症,需要移植腎臟,想讓我哥做配型。
我爸瞬間緊張起來,盯緊了我哥問:“你沒答應吧?”
我哥搖搖頭,我爸這才稍微寬心。接著說起了我哥的身世。
我爸和我哥的生母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之後順理成章戀愛。
後來,生母走夜路,被人強暴,一度難受到活不下去。
我爸終日守在身邊,併發誓,不管何種變故,一輩子都愛她。
本以為此事悄悄地就過去了。
兩個人也結了婚,生母懷孕。
然而好景不長,公安局破獲一起搶劫案,抓獲一個嫌犯。
那個嫌犯身犯數案,主動供出強暴我哥生母的案子。
當地派出所叫去問話時,這段恥辱的歷史再也藏不住了。
周圍親戚都知道了這個事,一時間議論紛紛。
我哥生母漸漸抑鬱起來,這才猜想孩子可能不是我爸的。
而後的血型也驗證了這一點。
後來,她在生我哥後產後大出血,性命不保。
去世前,囑咐我爸,一定要把我哥帶大,孩子是無辜的。
也因為這段往事,我媽出於女人的醋意,總覺得我爸對我哥的生母餘情未了。
因此,介懷了許多年。
我不怪我媽,我知道女人在感情上容易跟自己過不去。
她潛意識裡一直在跟我哥死去的生母對抗,不斷尋找我爸前妻的蛛絲馬跡。
但我媽本質是善良的,認同我哥無辜,打心底心疼我哥的遭遇。
當初知道我爸的故事後,她最怕的不是成為後媽,而是怕自己嫉妒我爸對那個逝去女人的一往情深。
因此,她願意對我哥好,但就是不想看我爸對我哥好。
我爸呢,一直怕我哥學壞,內心擔憂我哥遺傳他生父的基因。
但他同樣不知道怎麼教育,所以揪著一點小問題便小懲大誡。
於是,我哥和我們漸漸不親近了,直到時間的魔力讓我們緊緊粘連。
但是,怎麼也想不到,接下來會是這樣。
07
我爸問我哥的意思,我哥依然沉默著不說話。
我媽插話了。
“一定不能這樣做,你沒虧欠他,他那樣的人活該。”
我哥突然說:“也可能,我去配型,正好發現跟他不合適呢。”
我爸媽同時愕然。
我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一家人的善良,早已把我哥浸潤成溫潤如玉的男孩子。
他的內心有一種從未被世俗浸染過的純真和善良。
我爸媽那段時間特別緊張我哥。
生怕他被生父拐走配型,我哥去學校,也是早送晩接。
直到有天,我爸在接我哥回去的路上撞見我哥的生父。
我爸把我哥護到身後。
其實,我哥的身高竄到了1米八,比我爸高了一個頭。
我爸說:“以後你不準再打擾他,他是我兒子,他要上大學,他有好的前途,不能把腎給了你,毀了他的一生。”
生父不說話,突然流淚了。
他說,“我只想看看他,我早已病入膏肓,換腎都救不了。我只想看看他,希望他能看在我快死的份上,不拒絕我接近。”
之後的日子,我哥的生父再沒出現過,或許早已不在世了。
我不知道我哥心裡究竟怎麼想的,但對我來講,倒覺得拔掉了一根刺。
這樣的血緣關係,我寧願我哥不要。
在我心裡,我哥配擁有最美好的人生。
再後來的日子,我哥的人生就是一路坦途了。
他考到一流大學,連續讀完本碩。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卻又選擇回到省城一所大學任教。
像每一個眷戀父母的孩子一樣,留在我爸媽身邊,一直不曾遠離。
我曾在我哥的筆記本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愛,藏在善良的心裡,不知道它在哪天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