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俊傑

我叫俊傑，女生。

俊傑是個“男生的名字”。這個名字是媽媽給我取的，很多剛認識我的朋友都會問我一句，你媽媽不會是想生個男孩卻發現是女孩，所以才起這個名字吧/準備把你當男孩養？

非也，她一直把我當女孩來教育，但她也不是很明白這個名字的性別色彩，堅持說，“我不覺得這個名字像個男孩呀？”我外婆有四個女兒，個個事業有成，家裡的女性“力量”鮮明，弱化了性別氣質。她們的名字很中性，看不出性別。這樣說我有點理解她了，她對這個一點也不敏感，只是單純對我寄予了成為人才的祝願。

但我可敏感了。與其說我受不了這個名字以及給我帶來的種種困擾，不如說我對名字反映出的性別氣質產生了困惑。

首先“俊傑”這個名字的主人，聽起來就應該是仗劍天涯的俠客，也可能是腹有詩書的名士。大家不會想起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是因為漢字典故在中國人的名字中總是佔有很大的比重。古代建功立業、施展抱負的男性居多，有成語曰“識時務者為俊傑”，千百年傳下來，形成了這樣的印象。

不過聽到這個名字，大家倒不太會立即想到深層含義，而是先憑直覺判斷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叫了這個男生名卻典型女生打扮的我，因為這巨大的反差，讓老師格外關注，而讓什麼都不懂的同學們敬而遠之，我也因此變得孤傲、要強，堅硬，某些事情上甚至有攻擊性，成績名列前茅。

老師說，真是人如其名，完全像個男孩子。有個理論說一個人的名字真的可能會形成這個人的氣質，甚至改變人成長的走向，被賦予了這個名字的我，就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不過被當成男孩的尷尬遠大於特立獨行的樂趣。最常見的情況就是在生人面前自我介紹的時候，對方會下意識地反應：“怎麼是個男孩的名字？”再比如，在網上認識一些男生，覺得有好感就繼續接觸，當我鼓起勇氣說出真實姓名時，他們都會愣一會兒——不是，這也太man了吧！

之前我苦苦經營的溫柔、可愛、知性的印象都消失了，他們說，聽到這個名字，就想和你當兄弟。一次次地被強調這個事實，我既尷尬又困惑：為什麼我要有一個“男孩的名字”和“男性化”的性格？

外人對這個名字和我性格特質的反饋，就像是一根刺慢慢地扎進心裡，影響了我對自己的性別認知。我已經有了一個男生的名字，性格如果那麼犀利尖銳，就太不像個女生了。

我一直有意保持著女性的裝扮，企圖說服甚至“規訓”自己成為“溫順、可愛、細心的女生”，嫌棄這根刺在肉裡生存的各種彆扭。但我那時又並不能意識到這種彆扭本質是什麼，只是覺得這樣是不好的、不對的。不過或許是這個名字給了我一定的關注度，我還捨不得放開，於是我還小小地享受著這個名字的一些優勢，沒有改名。

我帶著這根刺生活了許久。我以為這種尷尬和困惑會伴我一生，卻沒想到在國外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我來到了倫敦讀研，開始用英文名——Iris，它有鳶尾、彩虹女神的意思，而它也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對本名的不滿和對“女性氣質”的渴望。到了國外，很多不自在的感覺都消失了，因為我在外國人面前，不用再做“俊傑”，不僅是他們的發音實在不標準，而且我很難、也不想跟他們再解釋名字的含義。

取而代之的是我的英文名，終於，我在這個溫柔神秘的形象中“做回了自己”，當然，事實是不是這樣我不確定，但我幻想成為這樣的人，這是我給自己的賦權。這樣“泯然眾人”的感覺持續了很久，我感覺很好。

我說，不用不用，我希望你叫我Iris。

她說為什麼？我說，因為Junjie本來的意思，很……Interesting。英國人口中的interesting，意思是非常令人無語又意味深長。

她好奇，是什麼？

我說，這個詞原來的意思是“傑出有成就的時代人物”，但是在中國，這個名字大多數用在男性的身上。我媽媽希望我能成為有才華有氣魄的人，所以用了這個名字，但我本人卻因為這個名字的性別色彩在國內遇到很多困擾。

她說，好吧那我就叫你Iris，這是你自己所希望的。但你的媽媽給了你一個很酷的名字，這就是girls power，woman's power！你是一個美麗溫柔有創造力的姑娘，但你又是那麼有野心、有決斷力和勇敢，這些矛盾的特質構成了你，大膽地承認吧，這就是你的女性魅力所在！

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份尷尬的合理性，她的話點醒了我。為什麼我要為此感到尷尬呢？女生就不能堅持使用這個名字嗎？

曾經我被他人對名字的評價所左右，自己也深陷其中，任由那根刺興風作浪，一直無法和自己身上的這些特質和解，甚至試圖改變自己。現在我發現，與其說我對名字反映的性別氣質產生了困惑，不如說我是性別刻板印象的受害者。

用名字來判斷一個人是男是女是名字的功能之一，但以此來形成對一個人的定位和印象是有漏洞的。我的堅毅的性格是這個名字帶給我的獨特的禮物，那些沒有被我自己“規訓”的特質就是我最寶貴的東西。

原來的我的特質與自己的性別認知不自洽，現在我終於意識到，我是不喜歡我的性格和家人賦予的期望被人曲解為“雄性獨有“而“雌性最好沒有”的東西。

站在我媽媽當年的位置，和她一樣有著自己的事業、優秀的學歷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她的用意：傑出並非男性的特權，女性也可以表達自己對傑出的渴望，也可以好勝、強勢、野心勃勃，這也是女性的魅力所在。

回國了的我，出門辦事或者在生人面前自我介紹，我仍然會報上自己的姓名。當對方反應“你怎麼有一個男生的名字“的時候。我會盯著ta說，不是男生的名字，這就是我的名字。

我就是俊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