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是終生未婚的小舅，和離異住在孃家的四姨。
外公這一生都在操勞，年輕時奔未來，中年時為家庭，老年了依然操心兒孫，孤家寡人的小舅怎麼辦？沒房沒靠山的四姨又如何安排？閉眼的前一刻都提著心。
一晃外公去世好幾年了，一切照常，我們所有人按部就班，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外公幾十年懸著心，究竟有什麼意義？
再次看加繆的《西西弗神話》，突然就懂了。
01
我們的人生軌跡，就像被諸神判罰的西西弗。
西西弗每天撐著比自己大數倍的巨石，沿坡向上滾，肩頂住，承受龐然大物，腿蹲穩，艱難攀登，終於到達山頂時，又眼睜睜看著它滾落山下，努力白費，無休止重複這樣的白費，這就是神給他的懲罰，讓他在無望無意義的生活中煎熬。
而我們呢？
小時候，夢想著考一個好大學，大學就如西西弗推上山頂的巨石，為了這個目標，我們埋頭苦讀，艱難攀爬，終於到了山頂時，另一座山峰又擺在眼前，要找一份優渥的工作，買車買房，實現財務自由，大多數人窮其一生都在這條路上跋涉，幸運者終於登頂，突然發現，面前又有了新的大山，老人的養老，孩子的教育，子孫的未來......
我們像西西弗一樣，一次又一次推石上山，一遍又一遍重新出發，不敢懈怠，因為只有我們負重，家人才能輕鬆，不敢休息，因為賭不起一落千丈的結局，就這樣疊加著慾望，攀爬著無止境的群山，直到夢醒時分，卻發現一切彷彿又回到原點。
多麼像俄狄浦斯啊，因懼怕預言成真，使出渾身解數破解，依然逃不開殺父娶母的命運輪盤。
生命的意義到底為了什麼？
我恍惚，生命是多麼荒誕，多麼無望，穿透現象看到本質，人生竟是一場徒勞嗎？
02
在加繆筆下，西西弗在無意義的迴圈勞動中，成為荒誕的英雄。
他之所以悲壯，是因為他意識到苦海無邊的生存狀況，重複著明知結果白費的努力，他也深深痛苦著，像眾神希望的那樣痛苦著。
但於痛苦之中，他又找到了些許光明。他發現，自己是歲月的主人，他的意識在創造著自己每一天的心情，於是他決定，愛自己活著的每個當下，並且善始善終，因為攀登山頂拼搏的過程，熱愛生活的本身，足以充實他一顆人心。
看清了現實，卻無畏於無意義的人生，讓西西弗跳出了推石奴隸的桎梏，披上了英雄的光環。
西西弗沒有因荒誕而成為“生理自殺者”，或“哲學自殺者”，他沒有逃避，而選擇在無情的世間深情的活著，善始善終，所以成為了荒誕英雄，所以加繆認為西西弗是幸福。
無望又無意義的人生如何幸福？
如果你只關注結果，那人生的過程就變得沒什麼意義，而命運若是失敗的結果，人就只能感覺到痛苦和無望；
但如果我們關注當下，重心就會放在現在，那個成功或是失敗的結局就不再重要，就像西西弗不看結果，只拼搏的過程就足以充實他的人心一樣，關注當下的每時每刻，就足以充實我們的人生。
《被討厭的勇氣》中問：人有甘於平凡的勇氣嗎？我也想問，徒勞的人生裡，我們有堅持熱愛生活的勇氣嗎？
西西弗被判罰無望的人生，他卻在無望的人生中跳出了無望感，以每個當下的拼搏，充實自己的心。
痛苦和幸福猶如一對孿生姐妹，之所以痛苦，是因為覺知到薩特所說的存在的虛無，感知一切都是徒勞的；為什麼幸福，也同樣來自於自我感知，去熱愛生活本身，在每個當下跳出無望感，就能不成為生活的“局外人”。
西西弗之所以幸福，是因為他為自己而活，活在充實的每個當下，讓無意義的人生有了自己的意義，從這個角度講，西西弗於掌控不了的宿命中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態度、生活激情，從而掌控了生活的色彩。
我們也可以做到。
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寫道，“（西西弗）離開山頂並漸漸深入諸神洞府的每個瞬間，他支配了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推動的巨石更加強大。” 這就是反抗的信念，所帶來的改變。
表面看什麼都沒變，但人心的積極面戰勝了悲觀意識，人這一生都在征戰，戰勝無望、悲觀、妥協、懦弱的自己。
03
法國作家雨果曾說：“釋放光明的是人心，製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織著，廝殺著，這就是我們為之眷戀而又萬般無奈的人世間。”
或許，人生的意義就在我們光明之心戰勝黑暗之心的過程，這個過程本身才是人生。
在無奈的命運中，我們依然有選擇，選擇自己對待命運的態度，對待生活的態度。釋放光明會讓自己幸福起來，妥協於黑暗，也會讓自己頹廢下去。
《鼠疫》中的裡厄醫生們，在鼠疫大面積侵犯時，在一切都看不到希望時，他們依然堅持做該做的事。
看不到希望的堅持有什麼意義？
這個意義在每個人心裡，哪怕絕望，人也要有尊嚴、有目標的活著，不妥協於命運本身，這是一個人對待死亡，對待生命，對待生活應有的態度。
明白生活無望的真相，依然敢於直面無望生活本身，所以我欣賞加繆的清醒，因為荒誕本身不是讓人頹廢，而恰是讓人充滿激情的。
加繆說：“沒有對生活的絕望，就沒有對生活的熱愛。”
這是個辯證的問題，因為看清了荒誕的真相，它屬於現實，從而更加熱愛生活，因為生活才屬於我們自己，人生有無法逃離的荒誕與死亡，但生活本身依然有值得堅守的幸福存在。
就像外公操心一世，看似沒有什麼意義，但每個操心的瞬間，都是一片慈父心腸，兒女感受到的是溫暖，外公獲得的是自己的存在感，活著一天就當一天孩子們的避難所。
我想起古代的愚公，面對窮其一生都不可能鑿平的大山，他沒有放棄，而選擇子子孫孫前赴後繼。無望的舉動有什麼意義？這一刻移山的最終結果已變得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生命有了信念，人生有了目標，而這個過程充實著我們的每一天。
在《紅樓夢》中，面對無力的人生，涵蓋著兩種基本人生哲學：入世和出世。甄士隱出家了，寶玉出家了，惜春出家了，他們因看穿了生活的本質，芒鞋破砵，去尋找另一種解脫；而更多人則選擇在這無情的世間熬著、歷練著。個人選個人的，個人賦予個人生活的意義，生活不正是因為這些不同的生命過程而豐富起來了嗎？
每個人來自何方，去往何處，或許不由人選擇，但生命以什麼樣的狀態去度過，卻可以自己說了算。
《西西弗神話》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冬日，讓我明白了堅持的價值。哪怕人力在災難面前微弱，哪怕人生在命運面前蒼白，但我們努力過，嘗試過，充實過，就是一份交給命運最好的答卷。
再看西西弗推著巨石上山的身影，突然發現，走得那麼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