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床整齊地擺開。
住進去才知道,這本是兩張床的空間。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兩個離地不高的藍色布簾子嚴重錯位,暴露了這一切。床多了,簾子沒有多,隱私只能遮擋得影影綽綽、犬牙交錯。
最裡邊靠窗戶,躺著一個瘦削老人,床頭掛著吊瓶。老頭八十一歲,來之前還和小他一歲的老伴種地。老伴十多年前患上了帕金森,偶爾會糊塗。這老兩口的經歷,給我一個錯覺,那就是在土裡刨食的人身體皮實,性命結實。老頭的膽出了問題,被孩子從地裡硬拽到了醫院。現在,他的膽摘除了,成了一個無膽老人。
其後十多天,在這個病房遇到的所有病人,都讓我對生活和世界一知半解,感覺這個世界,或者說是我們的身邊,湧動著一條暗河,無形卻真實。
老頭由一兒一女服侍。這是姐弟倆。弟弟四十歲,身高一米八,體重兩百斤,肥頭大耳,面板黝黑,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他的肚子非常陡峭地往外凸起,讓人擔心那肚子裹挾不住就會傾巢而出。他介紹自己是開飯店的,但瞧上去也就是個小飯店老闆兼大廚,或者乾脆就是大排檔攤主。
這漢子時常有電話來,能聽出都是他老婆打來的。老婆向他請示,買多少瓶礦泉水、多少瓶可樂、多少瓶啤酒、多少瓶白酒、多少包煙,水、可樂、啤酒、白酒、香菸都要什麼牌子的,他一一遙控指示。突然就有一天,漢子一改溫柔,變得急躁起來,堅決地衝著電話吼:今兒個天太熱,你關張歇一天。
一屋子的病人和陪床都望向他,會心一笑。別看這漢子外表粗糙,挺會心疼媳婦的。
每張病床配一張陪護小床。夜裡,姐姐睡陪護小床,就在老頭的床邊。弟弟鋪一張小席,睡在床頭的水泥地上。這漢子只穿一件背心,啥也不蓋,讓空調呼呼吹著,呼嚕打得地動山搖。
漢子性子急躁,為了護理的事,沒少與姐姐叮噹。他是家裡的頂樑柱,生意離不開他,現在卻困在這病房裡服侍父親。父親的刀口總不見好。他兩頭著急,難免上火。姐姐倒是有耐心,給老頭擦身子,防止生褥瘡。盯著吊水瓶,喊護士換水。給老頭餵飯。趁老頭上廁所,給他換一個乾淨床單。姐姐是個樸實婦女,說話做事都呱呱叫,就是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她大著嗓門,痛說父親重男輕女,小時候不讓她讀書。“俺如果上學了,俺也不會現在這樣。”她一邊說著,一邊給老父親揉腿,怕他的腿躺久了會麻木僵硬。
姐姐有一天去找保潔,要求換一個床單。見保潔忙,就說自己換,而且真就自己換了。往後,保潔都會把床單扔給她。她好說話,就自己換了。弟弟見她如此攬活,就生氣,說那明明是保潔的活,你都搶來做啥?
手術後,醫生要求老頭幾天不能吃飯,後來讓吃流食。那天,弟弟去外面買來麵條,姐姐照顧老頭吃。老頭好多天沒見糧食了,聞到面香就親切。吃了喝了,欲罷不能,央求著要把那剩下的麵條都吃了。女兒心一軟,答應了。那天夜裡,老頭直叫心中難過,疼痛難忍,哼哼著睡不著。姐弟倆叫來醫生,折騰了大半夜,不知用了啥辦法,才讓老頭平靜下來。 中床的老頭長臉,瘦,鬍子卻很黑,眼睛瞪得很大。黑鬍子讓他顯得有一股子英武之氣。他也是從農村來,一輩子種地。這老頭不知害啥病,定性很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幾乎不動,除了上廁所。一床雪白的被子,露出他一張鬍子拉碴、皺紋縱橫的老臉,老臉上是一雙深陷的大眼,幾乎不眨地盯向門外,似乎在看人,又似乎不在看人。他極少說話,眼睛泛著亮光,就那麼看著。往門的方向看累了,他就轉一下腦袋,再往窗外看。
窗外驕陽似火,隔著一層玻璃,天空顯得空洞。看上去,這老頭年輕時還是很英武的。服侍老頭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四十多歲,比鄰床那個戴眼鏡的漢子面板白些,只是前額的頭髮掉得厲害。頭髮少,臉就顯得特別大。這漢子沒事就坐在板凳上玩手機,幾乎不和老頭說話,倒是和鄰床那個姐姐說話多一些,聊聊農家的事。開飯了,他打來飯,讓老頭吃,老頭吃完,他收拾碗筷。沒有開水了,他拎著水瓶去打。他像是一個嚴肅認真的學者,做事有條不紊,只做自己該做的事,多一句話也沒有。 幾天後這老頭出院了,才知道服侍他的漢子是他的女婿。都說女婿半子,這話似乎沒啥錯。 老頭走後,中床來了一個女病友,苗條白淨,一看就是個坐辦公室的。一對年輕男女圍在她床邊。女的坐在床沿,和病人說這說那。小夥子站在床頭,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一問,果然不出所料,是女兒女婿來看她。血緣親情真是來不得半點虛假,讓人一眼洞穿。尤其是在金錢和享樂時代,感情鮮有偽飾,一切迴歸本真,坦誠得赤赤裸裸。哪塊地的莊稼,終會在哪塊地開花結果。
裡床的老頭一直不見好,那天可能也是多吃了一口,也可能是手術的某個地方出了問題,或許這些原因都有一點,現在集中到了一起,老頭就受不住了。那天拉去手術室,又做了一個手術。不到一個月,老頭捱了兩刀。 那個戴眼鏡的胖兒子看著老頭,說,多捱了一刀,這回該好了。女兒紅著眼,忙著為老頭做這做那。
大家都以為,老頭這回是該好了。住院一個月了,姐弟倆都很疲憊,是老頭的生命,支撐著他們一天天熬下來。日出日落,不知不覺,回首一看,日子真像落滿一地的黃葉。秋意飽漲或蕭颯,等待春的來臨。
姐弟倆以為老頭這回肯定是向好而生,不會有大問題了,於是換防回家,緩口氣,休整身心。接替他們的,是另一對姐弟,或兄妹。來的這倆比走的那倆年齡大些,男的瘦,女的胖。男的話少,女的愛穿紅衣服。他倆似乎輕鬆些。女的好像沒給老頭擦過身,也不像先前那個女兒心疼地忙這忙那,看上去身子懶多了。
捱了兩刀的老頭更加可憐,整天躺床上一動不動。那天夜裡,就聽老頭說要撒尿,睡夢中的兒子嘟噥一句:憋著。老頭大概很難憋著,便口齒不清地說,我自己拿盆接。但是他夠不著地上的尿盆。然後,就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忙活。
有一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無法丈量、無法計算,卻能夠感受,就像熱量的傳導,這就是情感和人心。情感和人心最不容易把握,又最容易把握,無法估價,只能交換。“交換”這個詞令人生厭,但它是無價的交換,也就價值連城、金光閃閃了。
中間那床又來了一位老太太,好像是半夜來的。踢踢踏踏的雜亂腳步,響了很大一陣,然後歸於清靜。陪護的只有一個兒子。老太太好像是胰腺有問題。兒子埋怨老人,捨不得吃啥不得喝,要錢有什麼用?這回看好了,就到我那兒去,我管你吃,我管你喝,吃喝都是我的。那個兒子一遍遍地講,不厭其煩地講,老太太一遍遍地哼唧著答應。那個夜裡,耳邊反反覆覆都是那個兒子的話。 那兒子雖然孝心發現,卻也令人生疑。孝順豈是掛在嘴邊上的?嘴上掛得多,行動就有那麼多嗎?老太太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離不開錢。這要花好多錢啊?那要花好多錢啊?兒子又埋怨她,你不要擔心錢,有我在,還能少了你花的錢嗎?你還有退休工資呢。兒子多次說到退休工資,老太太都不吭聲。第二天看見老太太一張風雨滄桑的臉,回想到她說的種田、收割等農事,怎麼也無法想象到她的退休工資。 那個兒子的身材如一枚棗核,中間粗兩頭細,肚子挺著,小平頭,額頭留了一綹子長毛。那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說那是你們的問題,與我無關,明天我去同你們交涉。老太太問他有什麼事,他憤怒地說,銀行貸出的款又退了回去。
那天,老太太的老伴打電話來,說自己在某個地方,要打的到醫院。那個老頭前一天來過,八十多歲了,身子硬朗。老太太接電話厲聲喝斥,你神經了吧,從那裡打的過來,要一百多塊呢。電話傳到她兒子手裡,沒想到兒子咆哮起來:坐公交也很方便啊。然後打電話給某某,責問對方是如何管老子的。 兒子似乎坐不住,一會兒出門去打電話,一會兒出門去弄吃的,護士幾次來需要他搭把手,交代他如何照料老太太,他都不在。老太太急得打電話,他的手機又總是佔線。護士對老太太說,你兒子不在,有事請同病房的人幫一下忙。但是,老太太沒有說過一句需要幫忙的話,倒是同病房的人看到老太太的水吊完了,幫她喊了護士。老太太仍然一臉茫然。
最裡床的那個老頭忽地就出了問題,他說心裡難受,不得過。一大早,醫生決定送他去重症監護室。幾個人抬著床單,將他拎到了小鐵床上,推走了,說是去輸血。
我的心拎了一下,去ICU不是好事。
老頭的床一直空著。頭天晚上,那個陪護的兒子在床上睡。第二天晚上,無人睡,倒是中間那床留一綹長毛的陪護兒子在睡。第三天午後,老頭的兒子推門進來了,他的臉色有點凝重。問他老頭怎麼樣了,他說走了,昨天中午就走了,晚上運回到家,當夜就埋了。現在的高速公路修得好。老頭的兒子說,我也不想和醫院鬧,鬧了,無非賠個萬把塊錢,可是就不能土葬了。
老頭的兒子說完就走了,算是向大家打了一個招呼,有了一個交代。他走後,屋裡沉寂了片刻。有人說,這個兒子是老頭的養子。老頭和老伴是半路夫妻,這個兒子和女兒都是老伴帶來的。
不知道候在家裡盼望老頭歸來的老伴是個什麼樣。也不知道那一對喜歡叮噹的姐弟倆會是怎麼樣。他倆換班離開不過三四天,老頭就如一縷風不見了。
人很像一條缺氧的魚,浮於生活的海,努力昂揚起頭顱,身子卻沉於水中,對水面下的幽深一無所知,但是心頭總有一種未知的恐懼,實實在在地似要往下拖自己的腿腳。 生活本身也像一座冰山,浮在海里。
原載於《散文》2020年第12期
嘉賓有言
這是一篇很有代入感、開始就充滿懸念的文章,伴隨著作者平淡平靜的講述,你眼前的場景、人物的言行舉止、人物之間的關係,都漸漸清晰起來,彷彿你就在那個房間某個角落,一步步,觀看著,等待著,那個必然的結局。雖然想到不會是好的結局,但是真正看到,還是很震驚……
文章雖然是發在《散文》,但我寧願把它當作小說來讀。因為在這篇文章裡,作者把自己隱藏得非常好,你看不到他的表情,你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裡。這是一種佈局,一個技術活兒,使文章多出了一種神秘的張力,瀰漫著冷漠。那幾段簡短的評論,如“有一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無法丈量無法計算,卻能夠感受……”另如“人很像一條缺氧的魚,浮於生活的海,努力昂揚起頭顱,身子卻沉於水中,對水面下的幽深一無所知……”相信不止是我,別的讀者也會由此聯想到自己的人生,也在品味“暗流”的同時,不能說沒有恐懼。我不想說這篇文章好,但的確是別具一格,令人回味。
王曉君 筆名筱筠、小暑。上世紀70年代出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北京作協會員。曾就讀於遼寧文學院,以小說、散文創作為主,作品散見於《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鴨綠江》《海燕》《小說月刊》《紅豆》《雨花》《朔方》《海外文摘》等雜誌。曾出版小說、散文合集《獨自一人的夜晚》,長篇小說《民國時期的愛情》,散文隨筆集《約會後的一聲嘆息》。現供職於《作家文摘》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