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問及彭潔清,如果她的丈夫不是成就卓越的科學家姚桐斌,而是一個普通工作者的話,她會怎麼做?
彭潔清的答案很簡單,也很傳統,但卻不是所有人都能達到她那個高度。
她說:“如果我愛的是一個普通人,我還會像對待一位科學家的丈夫一樣。我認為愛是奉獻,不管是愛一個人還是愛自己的國家,首先應該想到,你能為對方做些什麼,而不應計較對方能給自己什麼。”
在她的婚姻裡,她便是這樣做的。
圖 | 姚桐斌與夫人彭潔清
一舞定終身,相思無盡處1957年,姚桐斌和彭潔清學成回國,尚未熟識的兩人同時參加了一場留學生舞會。
也是因為這場舞會,他們二人才互定終身。
當身著深藍西服的姚桐斌走進會場時,彭潔清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她的眼神不自主地跟隨著他,手上也不由得做起了中指蓋過食指的動作,這是西方人祈求好運的方式。
心誠則靈,彭潔清的祈求應驗了。
毫不猶豫地,彭潔清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兩人一同步入舞池。伴隨著一曲“藍色多瑙河”的旋律,他們二人之間情愫滋生。曲畢舞終之時,戀情就此定下。
不久,姚桐斌便和彭潔清宣誓結婚。
都說戀愛是風花雪月般的浪漫,生活是柴米油鹽式的平淡,彭潔清與姚桐斌的生活卻不是如此。
不管是熱戀,還是婚後,他們的相處方式都未曾變過,感情依舊如往常一樣的甜蜜。但在生活方面,彭潔清面對的並非柴米油鹽,而是就業問題以及相思之苦。
當姚桐斌進入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工作時,彭潔清還沒有被分配到工作。接受過西方先進思想教育的她不願在家做家庭主婦,早年在國外時她就在一家投資信託工作慣了,現在回國反倒沒工作,這讓她倍感煩躁。
更讓彭潔清無奈的是,居委會每天都會派人上家裡要求她參加勞務活動,進行政治學習。儘管她一再強調自己不是家庭主婦,居委會工作人員也不允許她落下那些活。
於是,在那段時間裡,彭潔清的日常便是拔草、搞衛生、掃人行道,以及等待出差的姚桐斌回家。
由於姚桐斌當時正在從事導彈工程,這是國家的保密專案,連家人都不允告知,所以彭潔清對姚桐斌的上班內容是完全不清楚的,只能盼著姚桐斌少點出差,多點回家。
殊不知,就算姚桐斌不出差,能回家的日子也是少之又少。他們本應該是如膠似漆的新婚夫婦,硬生生成了聚少離多的牛郎織女。
每週一,姚桐斌清晨就搭車去研究院工作了,每週六傍晚才會回一趟家。一開始,彭潔清雖然能理解丈夫工作忙,但工作期間一通電話都不給自己打,她這就不樂意了,直接問姚桐斌是否不想自己。
對此,老實人姚桐斌完全是問什麼答什麼,他說:“你無法想象我的工作有多繁重,從早忙到晚,夜裡還得抽空看書,哪有時間想你。再說,組織上是為了公事才裝的電話,我怎麼能給你打呢?”
話說得如此直白,彭潔清依舊不肯罷休,追問道:“不管怎麼樣,難道從未想過我?”
若那時有“直男”一詞,姚桐斌必定是其一員。他沒有聽出妻子話中的埋怨,依舊如實回答:“我一坐上回家的班車就想你了。”
聽聞這話,彭潔清倒也不生氣,反而是笑了。丈夫太實在,她還能哭著鬧著讓對方說出一句甜言蜜語才罷休?
倒不如說,這般老實的姚桐斌才是彭潔清所深愛的模樣,真誠,不虛假。況且,其實無需言語表達,彭潔清也清楚姚桐斌對她的愛。
圖 | 姚桐斌一家
君子嚴而不威,佳人柔而不弱在2003年“清華學子財富論壇”的首場演講會上,有人提問彭潔清,姚桐斌哪一點吸引了她。
對於這個問題,彭潔清先是開玩笑回答“是他濃密的黑髮。”過後便認真地說道:“真正令我愛上他的是他的人品。”
從古至今,論起人品,各界學者教育家能說出七八條人品好的標準。可標準是人定的,人品好與壞,也是人自己說了算。有人認為心善便是人品好,寬容、謙虛、正直亦是人品好。
五花八門的標準之下,人品好的人自然數不勝數。然而,究竟什麼才是人品好?
此問題答案應該是無解,視人而定。在彭潔清眼裡,姚桐斌就是一個人品好的人,嚴於律己。
但生活不會總是一直甜甜蜜蜜,彭潔清偶爾也會因他的過於嚴格而惱怒。
一次,彭潔清為了給女兒們和姚桐斌補充營養,特意與朋友走訪了好幾家農戶買一隻母雞。誰曾料想,她這番好意卻遭到了姚桐斌的批評。
“現在組織上規定,幹部不能買私人食品,何況我是所長,更應該遵守這個規定。”
除了口頭上勸說彭潔清不要買私人東西外,姚桐斌還身體力行地履行了這一規定。在飯桌上,他一口雞湯都沒喝。
一般姚桐斌說什麼,彭潔清都是聽從的。所以在這件事上,彭潔清也沒有生氣丈夫的不領情,既然不能買雞,那她就開始養雞!
為了快速上手,彭潔清買了好幾本關於養雞的書,還將其中的方法技巧背了下來。姚桐斌看到妻子這架勢,不由得開起玩笑,稱彭潔清是“養雞博士”。
他還常常向同事說道:“潔清把雞侍候得可好啦,還是洋派的,先喂水,再餵食。”
開玩笑歸開玩笑,姚桐斌還是很感激彭潔清能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畢竟,彭潔清可從來沒有幹過這些活,她那十指,都是為他沾的陽春水。
不過,姚桐斌向來公私分明,縱使他心知妻子對自己的好,可在一些原則問題上,他也不會因為對方是自己愛人而讓步。
有一次彭潔清不小心把錢包弄掉了,裡面有著家裡這個月的糧票、油票以及副食品證等。這一丟,意味著全家都要喝西北風。想到這,彭潔清更加著急了。
然而,姚桐斌回家得知此事後,卻沒有第一時間安慰妻子,而是向她建議道:“也許你寫一份檢討,我交給領導,看看能否補發這個月的糧、郵票。”
其實只要姚桐斌向上級解釋一下,組織自會給他補發這些票證。可他就是不願意,在他看來,之所以會造成這樣的局面,就是因為彭潔清不小心造就的。
既然是失誤,就要寫檢討。
可彭潔清卻不這麼想,這一次事關家人的伙食,她沒有聽從姚桐斌的建議,而是直接跑去姚桐斌的上級劉院長那“告狀”,說:
“姚桐斌這個人實在沒辦法,前些日子,因為小孩身體弱,我到社員家買了一隻雞,他不但一口不吃,還批評了我一頓。我在香港的親戚寄來一包裹奶粉等營養品,他硬是逼我退回去。今天,我丟了糧票,他又要我寫檢討,我有什麼過錯?難道我願意丟掉糧票不成?”
從這一番“苦水”中不難看出,姚桐斌對家人,對自己有多嚴格。他不是不心疼彭潔清,也不是不理解彭潔清,他只是太嚴於律己罷了。
這一點,自然也是彭潔清所中意的。
只是,就算姚桐斌對自己、對家人再怎麼嚴格,也抵不住有心人的惡意陷害。
是非曲直難辯,清者自清1962年,“變天”前夕,社會各單位氛圍都變得緊張壓抑,姚桐斌所在的研究院更是“烏雲密佈”。那時,有一位名叫H的政委處處針對姚桐斌,不僅批評他是“資產階級科研路線”,還跑去劉院長那告狀,說他是“階級異己份子”。
此外,H還砍掉了姚桐斌的研究課題,以及將所裡許多工作裝置當做廢品賣掉。眼看研究者的心血即將付諸東流,姚桐斌心如刀割,他堅決反對H的一切做法,卻無法阻止,只能一項又一項地去檢查各項課題資料,將資料擺在H面前,告知他這都是聶榮臻元帥要求的,是錢學森講的。
可H自視甚高,壓根不把姚桐斌的話當話,一味地認為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
當姚桐斌為自己被砍掉的研究課題做出辯解,提出“材料研究應先於火箭設計試製,不僅應考慮現有型號的火箭材料,同時應開始為新型號的火箭材料作準備”,即“應該做到今天,準備明天,想到後天”時,H卻認為:“這是浪費金錢,時間和人力。”
他的一句浪費,姚桐斌所有的預先課題都被砍殺了。
諷刺的是,過後不久,在姚桐斌因身份問題遭批評時,H卻在和技術人員的會議上提出所裡需要的一些航天材料名稱,而這些材料,幾乎全是姚桐斌被砍課題中列出的。
其中有一位技術人員聽到後便提出異議:“這些材料不都是被砍掉的專案中的嗎?”
被人一問,H不僅不慚愧,反而很理直氣壯,說:“當時砍掉這些專案是對的,現在提出需要這些材料也是對的。”
不管怎麼樣,他說什麼都是對的。砍掉課題,無視姚桐斌的心血,他是“對”的;扔掉裝置,破壞研究人員的工程,他是“對”的。
他的這種“對”,完全是建立在姚桐斌的痛苦之上。
看到裝置被雨水淋溼,被陽光猛曬,流淌出紅色鏽水時,姚桐斌的心也在滴血。但為了不停下科研腳步,他只能強忍不甘,強壓憤怒,繼續與其他工程師研製當下的專案——“發汗材料”。
不過,由於這項課題的難度太高,無法立刻見到成果,所以姚桐斌在那時還常常被取笑,被否定,甚至被勒令不準繼續搞。
有些好事人還說那是“鬍子課題”,即指“等姚桐斌做了白鬍子老爺爺時,這項科研課題還不會出成果。”
好在姚桐斌有著強大心理,能夠無視周遭人的否定與惡意,一心研究課題。他已經知道用言語去解釋是無用功,不如將時間放在研究上,以結果論成敗。
事實證明,姚桐斌的研究課題是非常有價值的。那些好事人口中的“鬍子課題”最後不僅成功了,為國家避免了數百萬元的損失,還榮獲了“國家發明二等獎”。
無奈的是,就算姚桐斌為國家做出了極大貢獻,H仍是要繼續整他。在一次全所大會上,H便開始顛倒事實,說姚桐斌曾為了稿費,為了個人名利去翻譯一本書。
這指的是之前姚桐斌幫所裡一位工程師審校書籍的事,事後姚桐斌因此得到了75元稿費。但前提是,這審校工作是所裡幾位領導請姚桐斌做的,而非他自個接的。所以壓根就沒有為稿費,為名利一說。
然而,就算他有千張嘴,也堵不住別人的汙衊,所以姚桐斌選擇了沉默。只是惡人依舊不肯罷休。
1966年,“變天”之際,社會局勢跌至冰點,不管是學術界還是科研界,只要稍有不慎,人就會萬劫不復。
H便是看中這樣的形勢,故意重提此事,還號召人去貼了姚桐斌的大字報。要知道,那時要是被貼了大字報,影響的可不只是個人,還有整個家庭。而一旦涉及到家庭,姚桐斌便沉默不了。
故而,他寫了一封信給研究院的副所長,詳細解釋了校對書籍的過程,並且強調:
“大家並沒有把賺取稿費作為目的。當時黨委主要成員都知道這件事,而且表示同意……對於是否接受這份稿酬,我曾猶豫很久,後來因考慮到這本書本身是正當的,同時聽說工程師不願一人得稿酬,而稿酬又無法退回出版社,我也就收下了這筆錢。”
除此之外,姚桐斌還在信中明確表示:
“我曾為這事感到非常痛心和遺憾。此事已在有些群眾中造成不良影響,在某些所領導中產生了誤解,對我說來是一個極其沉痛的教訓……至於此款如何處理,請你和有關同志裁酌決定,但請千萬不要退回給我。”
事已至此,姚桐斌已經怕了,這筆錢他是不會再要的。
關於這整件事,姚桐斌一字都不曾和彭潔清提過,直到20世紀80年代,彭潔清才知曉自己的丈夫昔日曾被如此汙衊過。讓她難受的是,姚桐斌因審閱此書一事遭冤枉,自己還曾因他只顧著審閱而冷落自己不滿過,兩人甚至因此吵過架。
如若彭潔清知道姚桐斌當時的處境,必定不會忍下這口氣,按她的性子,是肯定會跑到所裡為丈夫證明清白的。
可惜,她不知道。而在她得知此事的時候,姚桐斌也早已撒手人寰。
如果她能為他辯上幾句話,她會說什麼?
或許,她什麼都不會說。
只會默默給彼時在研究所單槍匹馬的姚桐斌一個擁抱,以行動代言語,給予他無聲卻有力的支援。
圖 | 姚桐斌的烈士證書
如今,想起姚桐斌曾經經歷過的不公正對待,人們便會問道,如果他知道自己將來會遭遇不公,那還會回國嗎?
彭潔清對此作出了回答:“如果有來生,我相信我先生還會選擇回國的。我由於愛他會伴隨他到海角天涯。”
生而自由,愛而無畏,彭潔清的一生只許姚桐斌一人。
文 | 千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