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人生第三十三年正式開啟。時間向來是不留情面的,二十三歲的我,怎麼都不會想到,十年後自己的人生會是現在這幅樣子。這個時節寂靜無聲,路上偶爾穿行而過的汽車壓到沒有完全化開的雪堆上發出吱呀的聲音,透過佈滿霧氣的落地窗傳入黑漆漆的客廳。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每到歲末都會為過去的一年做一次總結,一年,兩年,三年……這樣的習慣保持久了,漸漸地竟也成為一種儀式。站在新舊兩個年度的交界處,耳邊是兩條時間河流呼嘯而過的聲音,左手邊指向過去,右手邊通往未來,而我站在這中間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手足無措,百感交集。
這一年真的過得好快。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人們生活狀態的改變而慢下腳步。這一年我們依然努力地過好生活,窮盡自己全部的可能去追求自己稱之為理想的虛幻,然後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對過去365天的遺憾發一番感慨,想著如果當初,是不是選擇另一條路,一切就好了,想著是不是等到實現了某件事,就能再次幸福。日復一日,週而復始,我們就在這樣的迴圈中慢慢老去。年輕的時候,我有許多的慾望,我想要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想要多姿多彩的人生,我也想擁有各式各樣的奢侈品。後來我逐漸意識到,人總會一天一天變老,而慾望本身,就會變成奢侈品。歷盡千帆後幡然醒悟,我們終要學會與自己和解。
前陣子高中母校師大附中火了,歌手林志炫遵守十年之約,親自到附中與學生一起合唱《單身情歌》。還是大學時的室友告訴我的這個訊息,他問我十年前是不是正好趕上了?我回復他說沒有,我在2008年就已經畢業了。那一年,我告別了teenage,告別了附中,告別了新概念,告別了文學,告別了舊夢,告別了青春。那時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怎樣的命運,還幼稚地和君君憧憬未來的四年:君君說可以將《看電影》一期不落的買來看;我說大學後就有充足的時間看各種想看的雜誌,寫想寫的文字。
藉著母校的熱搜,寂靜了許久的高中校友群也熱鬧起來。有一位校友的發言迅速蓋過了眾多懷舊的留言,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說他有一個親戚家孩子中考差了零點五分沒有考上附中而去了十一高,然後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都抑鬱了,找了兩個心理醫生也沒開匯出來,孩子的父母於是求助有沒有方法可以把孩子轉到附中。這條訊息引發了大家的討論,有的說家長給孩子的壓力太大了,有的說這個孩子太可憐了,有的說還是先疏導孩子的情緒最重要。還有一位學姐說,其實高中去不去附中其實對高考也沒有那麼大的影響,然後那自己舉例子說當年統招進附中,高考不還是稀里嘩啦的。然後她接著說道,無論高考考得好或不好的,最後99%都是普通人。此話一出,所有人幾乎同時感慨道:“真相了”。然後又有人接著說道,當年高考考得好也沒什麼用,現在不也在大公司當螺絲釘。
我不認識最後說話的人,不過想必他當年一定去了他理想中的學校吧。最近看朋友推薦的一部職場的真人秀,節目中的一位實習生感慨自己如果當年能勤奮一點,現在也不至於這麼拼命地想要逆襲。回看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的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需要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曾經的理想是北大光華,不過高中時代寫文章的我,並沒有在書房的牆上貼任何激勵自己的標語或是諸如高考倒計時的東西。那個時候覺得生活的一切都應該如這麼多年的往常一樣自然而然:自然而然的數學競賽,自然而然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所以,就該同樣自然而然的讀一所大學,然後自然而然的出國。這一切就應該是按照這樣的自然而然的順序自然而然地發生。對於高考,當時的我完全沒有當回事,而大學和專業這些細節的問題,都不值得深究。然而這些想當然的自然而然,後來都沒有發生。
只是那些猛烈的情緒,在睡不著的時候折磨著我。
聽完我說當時對於高考完全沒有當回事之後,北大畢業的陸肖瞪大了眼睛驚訝地問道:“你當時是怎麼想的?”那個時候,我們正在奧地利阿爾卑斯山腳下基茨比爾鎮的城堡裡參加公司的培訓,忙完一整天的培訓與專案工作之後,我們在十平方米間房的雙人間徹夜長談。初秋的奧地利已有涼意,對著城堡正門的房間窗戶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凍。從二零零八開始,我好像失去了快樂的能力。只是一切來得都太晚了,後知後覺的我漸漸發現,原來大學是一道分水嶺。曾經的一切光芒到那一刻都會戛然而止,然後一段新的里程會在那時開啟,作為此後的生命的原點與元點。如今回頭看,十二年過去了,也沒能過上當初和君君憧憬的生活。而當時的想法變得蒼白又可笑。
當我想要重新回到起點處重新出發時,發現一切早已面目全非。2012年我畢業了,四年的磨礪讓我醒悟,脫離掉不切實際的矯情的文藝腔才算得上是主流的生活。然後關注的重心變成了TOEFL和GRE,Intern與Offer。因此變得沒有什麼原因的給生活加上了一條沉重的鎖鏈,於是不斷給自己加壓,加壓。只有透過撕裂面板滲出的鮮紅才能看得到充實與安寧。對自己極端殘忍,藉以找回自信。我好想回到過去重來一次,把支離破碎的人生重新接回到2008年。2019年,我拿著GPA 4.0的成績單,兩個研究生學歷,量化對沖基金與麥肯錫諮詢的工作經驗,自己申請了哈佛,斯坦福和麻省理工的MBA。哈佛商學院畢業的高中學姐對我說,有著麥肯錫工作的經歷,申進HBS的機率很高。於是我就天真地以為,這樣的一份簡歷,可以重新敲開所謂精英階層的大門,然而現實再一次展露出它張牙舞爪的模樣,我在韓國麗水的化工廠收到了這些學校的拒信。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重塑目標的過程,竟遠比我想象的艱難。我想起好多年前長春的某個下午,在桂林路的萬力米線,張戈對我說,她和阿黃覺得大學的好壞對一個人的影響太大了。然後她對我說,同樣是一個班的F君,抓住了去新加坡的機會,然後就去了斯坦福,現在在華爾街混的風生水起,而我,就因為去了嶺南,現在才混成這個樣子。
忘記一些隱秘的委屈,在回頭觀望的時候迷失了自己。
妻經常對我說她認為我並不是一個無法快樂的人。她說或許我的潛意識裡認為我需要這些負面的情緒,我會把這些作為自己的保護色,或是驅動力;而我一直預設的不快樂的現狀,其實只是大多數人的常態。我有時也在想,如果畢業後就這麼留在長春,會不會能活得開心一點。身邊是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朋友,在一家慢節奏的機關單位靠著父輩的庇護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不用為了生計發愁,不用擔心房價是不是又漲了,也不用為了保不住合法的身份而發愁。如果不努力,是不是也就不會有痛苦。
去年年底,我和父親在首爾艾美酒店十六樓貴賓休息室聊天。從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向外望去,彼時落日的餘暉將江南的街景對映的如此曖昧。鱗次櫛比的豪宅在長長的斜坡上錯落有致,坐落於低處的停車場裡,載著類似裝扮女人的豪車進進出出,宣告著這座城市的繁忙。父親對我說,想要跨越一個階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往往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實現。然後父親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他的任務已經完成,現在把接力棒交到我的手上。我有一段時間一直堅信,只要努力,就能有所成就,就該有所成就,而我,是最後一棒到達終點的跑者。後來痛苦的發現,我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只是眾多接力的其中一棒而已,窮其一生,我也只能跑完短短的一段路程而已。記得肖老闆離開克利夫蘭前和我聊過相似的話題。他說他要去香港闖一闖,他揹負著家族進階的使命,他要努力攀登到力所能及的高度。那一刻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和君君畢業前在逸夫樓的頂樓向中央大道望去,君君深沉地說道:“人,還是要站在高處。”我總是不甘心,我是多麼地想要知道,天涯的邊,究竟會有,怎樣的世界。
2019年我面試了兩家公司。面試Two Sigma的前一天是星期四,我剛剛從墨西哥飛回波士頓,然後搭乘紅眼航班飛往紐約,結果由於天氣原因航班一再延誤,等我入住酒店已經凌晨四點,而面試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其中一位面試官曾是麥肯錫紐約辦公室的專案經理,他看到我的簡歷上提到有文學比賽獲獎的經歷,於是我們便就文學的話題聊了起來。他是法國長大的伊朗人,在哈佛大學攻讀文學的期間對數學產生了興趣,於是輔修了一個數學專業。後來零零碎碎做了很多不同的工作,也自己創過業,然後在麥肯錫做了五年的時間,這期間他一直堅持寫作,還自費出版了自己創作的小說,並且獲得了文學大獎。我們相談甚歡,整個一小時的面試,完全變成了文學交流會。面試結束後他送我到電梯口,並送了我一件他們公司的T恤衫。下個星期一,在我的航班剛剛降落到墨西哥克雷塔羅機場的時候,我收到了Two Sigma發來的拒信。這位伊朗法國人用略帶遺憾的語氣傳達了這一訊息,然後在郵件的結尾處寫道:“寫作一定要堅持啊!”第二家公司的面試發生在我在韓國專案的時候。星期五我從麗水飛回首爾,從金浦機場乘計程車一個半小時才到達市區的酒店,洗漱換裝之後拖著疲憊的身體進行兩個小時的影片面試。面試結束後已經是凌晨兩點,我連領帶都沒有摘,就這麼重重地攤到床上,一點都不想動彈。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想家。
今年年初,老朋友焱青來波士頓參加活動,他剛剛被麻省理工MBA項目錄取。我於是請教了一下他的申請經驗,他對我說,MBA申請就是一場遊戲,我們需要按照遊戲的規則排兵佈陣,這需要申請顧問的幫助。於是他把他的申請顧問推薦給了我,我想再衝刺一次,畢竟擁有一個名校的背景,是晉升到精英階層的敲門磚,也是職業發展的一條捷徑。這一次我做了完全的準備,我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專攻GRE,把市面上能找到的資料與題目都完完整整地做了一遍,最終得到了163+170的分數。我找到麥肯錫的合夥人與前對沖基金的CTO為我寫申請的推薦信。顧問和我都對於申請材料非常的滿意,這一次我信心滿滿。結果哈佛最終還是拒絕了我,732人的名單當中,並沒有我的名字。生活徹底堵上了我可以晉升精英階層的捷徑,最終,我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我沒有開啟幻想中的第二人生,原來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機會。
收到拒信的那天晚上我開車去劍橋的一家CVS門口和韓國的合夥人談心。他由於綠卡的原因每隔半年都要飛回美國。我們天南海北地隨意聊著,他對我說,韓國專案組的人至今依然想念我。我欣慰地笑了笑。他說他打算離開諮詢了,再怎麼拼命工作,到頭來都只不過是為上面的人清掃一些障礙而已。我問他下一步要去哪,他說還沒想好,不過想做一點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然後他問我未來有什麼打算,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不過想活的開心一點。說完我們彼此看向對方,都笑了起來。
那天夜裡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一個人開著車沿查爾斯河兜風。我把車窗開到最大,音響播放的是一首《這個世界會好嗎》,歌聲伴著風聲盪漾在波士頓的夜晚。白熾的燈光下是淅淅瀝瀝的雨絲,起初是斷開的點,慢慢雨越下越大,然後就連成了線,變大的雨勢激活了擋風玻璃的雨刮器,彈簧一般踩著歌曲的節奏左右搖擺。其實波士頓和之前我所經歷過的城市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們萍水相逢,然後各奔東西,一切的一切都莫過如此。我想起去年久違地回了一趟長春,乘坐剛剛開通的兩條地鐵線去我曾經住過的地方。我看到的沒有熟悉的欣慰,而是面目全非的悲傷。這一座城市每年都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著擴張與改建,兒時外婆家道路崎嶇不平的老街早已消失不見,我感到很難過,我小時候熟悉的鄰居、小賣店和漫畫屋,一個也找不到了。
貳零貳零年,我為自己的三十二歲劃上句點。我沒有顯赫的名校背景,在一家普通的公司做著平凡的事情,拿著不值得炫耀的底薪與百分之二十四的獎金;會為沒有取得同齡人相匹的成就而懊悔,會為買房與生娃的支出膽戰心驚,還會在回看曾經取得過的成績時感慨自己現在的平庸,也會在發了一通牢騷之後為自己打氣,告訴自己不要再糾結與過往,畢竟曾經已逝,往事並不如煙。
因為我們終要學會與自己和解,不是麼?
——END——
世界如此荒涼,只能培養一顆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