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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十歲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什麼?在慢慢領會。

離開家鄉三十年了,三十而立,在城市裡,有房有車,有家有孩子,他們都入了城市戶籍,唯獨我,還保留著家鄉的戶籍。家鄉有責任田,家鄉父親的墳塋,家鄉有老邁的母親,家鄉有親人和熟人,最重要的,家鄉有我生活的痕跡和成長的軌跡,每個環節,每個能記起來的細節,都像一棵樹,都像一朵蒲公英的花。

蒲公英要隨風飛走。

而當年的情形,鄉村像一個攪拌罐,大家都在一個時空裡緩慢流動,乍看上去很古典。種田種地,尊老愛幼,按著節氣,一切井然有序。當推動攪拌罐的手換了一雙,突然加速,攪拌罐裡的石子——原本是靠一雙手挑選的,現在口子開啟,都飛了出來。攪拌罐外的世界,新鮮、光亮、奇幻是可以想見的。我們以為獲得了新生——確實是一種身體和思想的解放,我們不用跟著父輩,遵循父輩的生命軌跡,不用頭腦用節氣的過一生了。

那時中國的大地上,最熱鬧的莫過於道路。

大的人談道路選擇。

小的人談謀生之路的選擇。

我們呆在攪拌罐裡的時間太久,沒有眼界,沒有積累,也沒有多少慾望,跟攪拌罐外的世界也沒有多少聯絡,更別說發生關係了。單純的像塊石子。或者就是石子。開啟攪拌罐,是因為要試驗一下,把這些攪拌罐裡的石子放到另外一個地方,築建新的生活形態。

對我們這些逃逸出攪拌罐的人的管理,可不畏不嚴格。

身份證、暫住證、健康證、計劃生育證明——一樣都不可以少。

找到新的落腳點,有了新的工作——我們基本在工廠,內資的,臺資的,港資的、外資的,合資的,性質不一樣,但我們不太在乎這些——我們在攪拌罐裡呆的時間太長,口袋空空;攪拌罐裡的時間緩慢,我們的節奏緩慢。我們習慣了的方式,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到了毀滅,在速度、效率、待遇、法則等嶄新的形態裡艱難重生。

我們不再是農民,而是有了一個畸形的名字——打工仔。

老的叫老打工仔。

年輕的叫年輕的打工仔。

年紀小的叫小打工仔。

我們的父母,叫留守老人。

我們的孩子,叫留守兒童。

我們的家鄉,有了同一個名詞,叫內地。

社會的定位,我們應該叫遷徙者,有點像吉普賽人。不同的是,我們在資訊社會,獲得資訊的速度和準確度要好。哪裡有發展機會,就往那裡跑。我們的尊嚴,在我們的口音裡,在我們的勞動裡,在我們各種身份證明上。當我們長了見識,當我們發覺自己是公民,當我們有一點覺醒後——這來自於我們隊伍的擴大,來自於對社會認識的提高,也來自於我們財富的積累,我們開始追求平等,身份的平等,人格的尊敬,人和自然的和諧,人和自然和社會協調發展的時候,與制度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我想起了孫志剛,這個年輕的來自湖北鄉下的打工仔。

他為了公民的身份,用生命喚醒了社會,良知促動規則改變。

我們用一張身份證,可以在任何一個城市來往穿梭,不再受到地域的歧視與限制了。

到這裡,我們的身份開始模糊。

可以在城裡買房,可以買社保,可以享受一些社會服務。

我也發覺,我成了一隻無腳之鳥。

擁有了一個更大的空間,卻不知道在哪落腳了。

我開始有了迷惘、猶疑,拿了一顆“活在當下”的藥丸麻痺自己。

02

家鄉是一個依山伴水的小村子。

水,是季節性的。

秋末,小河干涸,吃水要到十米生的巖洞裡裝水。

吃糧靠天。

但我們生來就有一種靠山吃山的秉性。既然當年的祖先選擇了這一塊土地作為繁衍生息之地,在一代一代人的接力中,生活環境就在一代一代改善。我們不懶——哪怕有個別懶漢,但影響不了追求改善生活的決策。鄉村中有一種古老法則——長老法則,會把懶漢教訓得服服帖帖。

大人戰天鬥地,疏於管教孩子,而家裡的喪失勞動力的長輩,自覺接受照顧孩子的責任。長輩的無微不至,生活環境的原始廣袤,謀生手段的單一,讓我們不斷地接近這片土地,並且對長輩的說教和憐愛萌發出了本能的厭煩和全盤接受。大人的交往和我們的嘗試發生碰撞,而我們常常是受保護的一方。在這種環境裡,我們知道了祖先如何來,父輩如何生存,大家如何維持關係,生活如何才如法。

接受了人的環境,也會愛上自然的環境。

山不高,有故事。

水不深,有傳說。

每朝每代發生的故事疊加和演變,就成了我們的文化。

陽明山裡有和尚,九疑山裡有舜帝,寧遠城裡有文廟,瀟水上有柳宗元,我們村裡有狀元。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朝裡無人莫做官,種田種地為大本,生意買賣眼前花……本份本份,有一份。孝順還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

傳統的教育就是一個目的:做個好人。

做個好人,哪怕沒有出息,也是一個傳統的榜樣。

做個好人,在轉速緩慢的攪拌罐裡,需要耐心,需要在“好人”的模子裡修習一輩子中庸之道,圓滑得沒有了個性——好人都是一樣的。不是好人,就是壞人,在鄉村是要受到指責、排斥、輕視、甚至懲罰的。

攪拌罐加速,鄉村的倫理道德崩潰。

崩潰是新生的開始。

而每一種新生,都是受到懷疑,誹謗,甚至打擊的。

比如留守老人,要不要進敬老院?

比如孩子,要不要接到身邊教育?——子不教父之過的啊。接到身邊,也未必能培養好。父母打工,哪有時間去教育、培養孩子?扔給教培機構,費用又很大,大到改變生活原有的樣子。

要不要結束打工,回到家鄉——那個攪拌罐正在破裂,重新起爐?

起初的時候,家鄉還是穩定的後方。

現在,家鄉成了凋敝需要拯救的後方。

歸,需要重新去建構人生價值。

不歸,很多問題懸而不決,終究會成為壓死駱駝的那根稻草。

鄉村,不再單純是我們打工仔放不下的心事,而是成了一個社會問題。

怎麼才能做個好人?

如何圓滑做人,在奔波的生活面前,都顧此失彼。

借用一句流行的話:我太難了。

  

03

離開家鄉三十年,有十年時間在潮汕、東莞、深圳、佛山的工廠、石場、碼頭、工地晃盪。

有二十年,在廣州上班、生活。

在廣州生活了二十年,對廣州的認識還是很膚淺。二千多年的歷史,二千多年的海外貿易,二千多年的商都。這些,資料上寫的很明白。

天河、越秀、海珠、芳村、白雲,我都呆過,在寫字樓上過班。

天河棠下村、白雲棠下村,我都住過。

接觸、認識的人不少,東北三省的,西北陝西、甘肅、寧夏、新疆的,西南雲南、貴州、四川、廣西的,華北河北、山西的,中南湖北、江西、安徽的,華東上海、山東、江蘇、浙江、福建的。在廣州,都像水一樣滑過。滑過之後去了哪裡,一點痕跡都沒有。廣州需要打工仔留下的痕跡,都在城牆裡。離開與否,一直兩清。

千年商都,已經油滑得不得了。

你看早上的精緻的茶點,不過是商業文明的追求罷了。

我喜歡廣州的包容和自由。

你來,廣州不會嫌棄你,哪怕本地老太婆當初罵你“撈仔”。

你去,廣州不會挽留你,這個大攪拌罐已經高速啟動,甩出去和填進來的“料”幾乎一樣多,它完全不在乎。

你留下,兩點一線。

你離開,那兩點一線上依舊人流如舊。

你想依附在這個攪拌罐裡,你要站穩腳跟。

你想離開這個攪拌罐,下了決定,就可以走。

廣州是座無門之城,開放是它一直追求的。

它甚至迫切的需要人的流動和遮掩,它才能保持它的生機,它才有未來。它的未來,需要不同的人來做“料”,它才會繼續繁華下去。

我經常陷入“是廣州養活了我還是我養活了我”這個無聊的疑問中。廣州是個市場,市民們已經習慣了市場的運轉規律,並且形成了依附市場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市場是開放的,價格是談判妥協出來。石子、沙子、水泥、鋼鐵、火……都在流動。

從鄉村出來的人,不喜歡變動。

崇古也罷,守舊也罷,疲憊了也罷,都喜歡一種相對的穩定。鄉村的變化,一直是緩慢的,來自鄉村自身的驅動力是微弱的,但是是持久的。鄉村文明的源遠流長,在城市也有痕跡,陳家祠,南海神廟……但在城市生活中,這些文明已經隱藏,不去特意發掘,是見不到的。大家的興致,更在經濟上。而在這些宗祠參觀的人,多是遊玩觀賞,少有思考。商業文明便越來越靠近城市居民的的思想核心,只有商業文明,城市的繁華才能延續下去。

交易是很刺激的。

交易的規則是靈活的。

變,是城市生活的靈魂。

為了變化快,城市這個攪拌罐的轉速就必須很快。跟不上,要不在醫院裡,要不在返回後退的路上。

不僅人如此,產業以如此。

人跟不上節奏,自我淘汰。

產業跟不上節奏,向其它地方轉移。

城市會喘息,但不能停下運轉。

人會喘息,也能停下運轉。

跟著城市的節奏,哪怕是在萬人稱道的廣州,還得繃緊著神經,生活從不饒人。我們一直在美好生活的路上,跌倒,蹣跚,奮起直追,週而復始。

在提高物質文明的征途上,我們竭盡心力,疲於應付,滿是野心的手,常常失控。

04

五十歲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什麼?在慢慢領會。

離開家鄉三十年了,三十而立,在城市裡,有房有車,有家有孩子,他們都入了城市戶籍,唯獨我,還保留著家鄉的戶籍。

我很抱歉,我沒融入城市。

我很守舊?

我很念舊?

都不是。

我還沒有準備好融入城市。原本想在一無所知的世界走下去才有驚喜!現在我停泊在這裡,只是停泊,不是要在這裡生活下去。我的心還在準備出發,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五十歲了。

我是要堅持走下去的是繞一個圈,畫滿人生這個圓,然後完美地回到家鄉。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當初離開家鄉,想的是改變人生,想的是飛黃騰達,想的是衣錦還鄉,想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很多想法,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但總歸一點,出去外面闖蕩一回,是富是貧,是福是禍,繞圓一個大圈,終究是要回到家鄉的。家裡有父母,家鄉有親戚,家鄉有玩伴,家鄉有熟悉的圈子,家鄉有熟悉的環境,有雞犬相鳴,有守望相助,自己掙一點錢回來,人生就就大不相同。

離開了家鄉那個場域,就如蒲公英的花,被風吹走了一般,再無理由重返故地。

但信仰已經跟從遠行的腳步。

腳步跟從現實的選擇。

詩和遠方,我在夢裡已經用兩行清淚送走了它們。

信仰一如頭上的太陽,溫暖了我,給了我好心情,也讓我看到了孤單的影子。

我要去向哪裡?

遠方的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索然無味了。

正如天空之上的銀河不用打磨一樣璀璨,卻取而不得。

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可以讓心安定的東西。綠化樹,高樓,來往的通勤車,陌生的行人,各自有各自的任務。能引起共鳴的,就是匆匆的時光。在有意和不經意間,我們忙著趕路,很多美好時光在充滿野心的雙手裡荒廢了。

這二十年,生活除了工作,幾乎一片空白。

回到日夜思念的家鄉,也常是“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的感覺。

我們這一代人怎麼了?

唯一自感安慰的是無論在城市,還是回到家鄉,我們已經不會因為物資的缺乏而自怨自艾。物質的充沛給了我們尊嚴,我們也終將淹沒在物質裡。

攪拌罐還在攪拌。

我們的任務始終沒有改變。

我們的命運始終在攪拌罐裡。

地球這個攪拌罐,也開始了週期性的顛顛簸簸。

此時此刻,我還在廣州,豔陽高照,樓垛之上,晴空萬里。

此時此刻,我像一粒燃燒過的煤渣,在最底層散發著燃燒過後的氣息。

風來之時,我將乘風離開,一如蒲公英的花朵,隨遇而安。

20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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