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婚禮。中式古樸,簡單純粹,充滿了人間情意。
小時候,日子窮。但大事小情,樁樁件件,都充滿了儀式感、人情味。尤其是結婚,這件幾乎要耗盡一家人心力的事情,已經不僅是一家人的事情,更是全村人的事情。
那時候結婚的日期,多是定在冬天。用莊稼人的話講,叫“拾掇完了”,也就是利用秋收之後的空閒時間,把年輕人的婚事給辦了。對此,奶奶說:“冬天不僅有工夫,還能放住東西啊!那些飯啊菜啊的吃食不容易壞。”是啊,那時候沒有冰箱,儲存食物的最好方法,就是冬天的冷空氣。
結婚的好日子是村裡的老學究“查”出來的,他們捋著灰白的山羊鬍子,鄭重其事地為新娘批八字、查日子。日子查好,便用紅紙寫下,由準新郎擇吉日送到女方家去,俗稱“送日子”。待到女方點頭,日子便“送”下了。於是趕緊回家準備婚禮。
婚禮準備的序曲,是為一對新人做棉被。記憶中,母親經常被村裡人叫去棉新被。每次被叫到,母親都會很開心。她說:“給新人做棉被的,必須是‘全命人’。啥叫‘全命人’懂不?”我說:“不懂。”母親一笑,說:“就是父母健在、夫妻恩愛、兒女雙全的人!”哦,原來是這麼個“全命”法,怪不得母親如此開心。她是在為自己的幸福開心,為自己在大家心目裡的完美開心!那時候,爺爺奶奶身體都還硬朗,父親母親的恩愛更是村人皆知,我們姐弟三個也都健健康康地在風日裡成長。這日子可不就是個完美!
每次母親做棉被回來,奶奶總是問:“幾鋪幾蓋?”鋪、蓋,就是被和褥。在貧瘠的年代裡,棉被是頭等重要的結婚裝備。四鋪四蓋還是六鋪六蓋,相當程度上體現了男方家的實力。大人的關注點在鋪蓋的數量上,而我的關注點則在被面的花色上。那些大花的被面,可真好看!底色都是大紅,或者大綠。大俗而又大雅。鳳凰穿過了牡丹,孔雀張開了彩屏。還有那些纏纏連連的花葉,看似無序實則有致,無論圖案還是色彩,都透著濃濃的中國風!它們舒坦坦地鋪展在大炕上,母親和村裡的嬸子大娘們則圍坐在四周,一邊嘮家常,一邊做棉被。棉絮是自家的棉花彈出來的,又白又軟,一看就暖和。母親的手很巧,嬸子大娘們的手也都很巧。她們一層層地絮著棉花,還特意在被子的四角縫進乾花。在春夏秋三季裡,菊花、木槿、蜀葵和薔薇,都曾熱烈地開在院子裡、大門外;冬天來臨,風乾後的它們則被縫進喜被裡,為一對新人帶去喜慶與祥和。喜被的四角內裝進了乾花,而喜被的四角之外,則縫上了栗子、大棗和花生。花生被染成了紅色,和栗子大棗渾然一體。它們提醒和祝福著一對新人——恩恩愛愛,早生貴子。
棉被做好了,新郎家喜宴的主廚也已定好了人選。那時候沒有飯店,所有的酒席都只能在家裡吃。“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那些炸魚、炸肉、四喜丸子,油而不膩,味道純正。前來賀喜的親友們不僅吃個味道,更是吃個心情。
日子窮,看喜(即賀喜)的方式也就簡單實用,名字也相當鄉土,就叫做“送飯”。多是帶一刀肉,買一捆芹菜。五花肉紅白相間,新鮮的芹菜翠梗綠葉。看喜的客人把禮物掛在車把上,然後蹬著腳踏車,丁零零一路響著車鈴,去主家討一杯喜酒喝。
我們學校的老師被主家請去寫喜聯。老師是全村人的老師,深得一村老少的敬重。他自帶了筆墨,挽袖揮毫。“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是大門上的;“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天上雙星渡,人間六禮成”,這是堂屋和睡房的。這些充滿了古典詩詞歌賦韻味的對聯,意韻悠長,歷久彌新。
窗戶上則貼了雙喜字。也是嬸子大娘們自己剪的。新糊的潔白窗戶紙映著大紅的喜字,燈光一照,喜氣洋洋!
佳期將至。
新郎官親自到我們學校和老師商議婚禮那天的鑼鼓傢什。班裡的男同學頓時精神抖擻,他們知道,又到他們耍酷炫帥的時候了。那一天,老師會給學生早早放學。雖無牲酒賽秋社,卻有簫鼓迎新婚。那天,男生們都穿著乾淨的學生藍,攜了全套的鑼鼓鐃鈸,列隊村口,翹首以待。
“來了來了!馬車來了!”負責報信的話音未落,男生們便迫不及待地落下了鼓槌。“咚咚鏘,咚咚鏘!”鼓聲震耳,鐃鈸清脆。而鼓槌、鐃鈸上飄著的紅綢,則和喜慶的曲子相得益彰。
夕陽在山。馬蹄噠噠。車篷上的流蘇晃晃悠悠。伴娘撩起前簾,露出了馬車裡低眉含羞的新嫁娘。鑼鼓傢什愈敲愈烈。鞭炮也在此時炸響。正應了那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真個似“普天同慶,大地回春”。新娘就在這樣的氛圍裡,被簇擁著進了院子。她穿著紅棉襖、藍棉褲,辮子上紮了紅綢,腮上是兩團胭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沒有太多的插科打諢,這本是嚴肅而隆重的儀式。新郎新娘都很羞澀,他們抿嘴淺笑,羞答答地入了洞房。婚禮的主持將一盤糖果迎空撒下,我俯身撿拾,搶到了一個扭著花邊的水果糖。
花燭燃起來了。新娘坐在嶄新的被窩上,“看媳婦兒”的擠了滿屋。新媳婦腮上的兩團胭脂氤氳瀰漫,漾了滿臉。
那一場場冬日裡的鄉間喜事,讓我至今懷想,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