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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上小學五年級的我,已經十五歲,對世事有了朦朧的認識。我渴望長大,渴望改變命運。可在那個年代,在農村,坷垃地裡刨食,吃不飽,餓不死,命運都差不多,誰也沒有鹹魚翻身的機會,除非走出農村,走出那片貧瘠的土地。而走出農村,走出那片貧瘠的土地的路無非就兩條,要麼招工去當個工人,要麼考上大學。不是城市戶口,家裡沒當工人的,沒有有職務的,招工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般家庭想也甭想,那麼,就只剩下一條路——上學。

從開始上學到五年級,我學習一直很好,這也是我在同齡人中最能引以為豪的。不出意外,上完小學,唸完初中、高中,考上個大學不成問題。

我經常想象自己考上了大學,吃上了國庫糧,想象著我走出了農村,走進了大城市,參加了工作,領起了工資,解決了溫飽問題。

我還想象,我跟很多吃上國庫糧的人一樣,住上了高樓,娶了漂亮的媳婦……總之,我脫胎換骨,成了實實在在的城裡人,成了實實在在的文化人,由一個底層人變成了一個上層人物。

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讓人發昏發燒的,就是幻想。在那種嚴重脫離現實的虛幻中,一粒在我心中埋藏很久的火種,突然之間被我丟進響幹響乾的柴垛,轟的一下燃燒起來。

我的心燒著了,我整個的人燒著了,地上的一切都被燒著了,天上的雲彩也被燒著了,火光燒紅了我的整個天空……——我的腦子燒壞了!

那是我的“愛情”之火。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不知天高地厚,我悄悄地喜歡上了班裡一個漂亮的女生。她叫喬靈(化名),和我同歲,從上一年級我們就同班。

喬靈人長得漂亮,學習也好,但我無法表達,也不敢表達。那個年代,男生女生是兩個世界,有著明確的界限,彼此互不來往,說話都很少,談戀愛是絕對的禁區,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在人們的觀念裡,談戀愛是道德敗壞,是很丟人的事。別說是學生,即便是不上學的男女青年,沒聽說有自己談戀愛找物件的,都是透過媒人介紹,相親、訂婚,然後結婚成家。私自談戀愛處物件,被認為是敗壞門風。有不少家庭,因閨女談戀愛,爹孃覺得臉上無光,斷絕父女關係。不像後來思想解放,男生和女生有了好感,可以傳個紙條,悄悄地戀愛。那時候,雖然我暗暗地喜歡喬靈,但也只能每天默默地看著她來學校上學,放學後悄悄地看著她走遠。

我不敢去愛喬靈,不敢去追求喬靈,還有一個更為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

喬靈家是村裡數得著的煤礦工人家庭。她爹和兩個哥哥都是煤礦工人,家庭比較富裕,一般人家燒柴火,她家有炭燒;一般人家點油燈,她家有電燈。我們家是農民家庭,吃飯都成問題,家庭狀況天壤之別,我根本配不上喬靈,連想也不該想!

事實上,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正是“少年維特”的年齡,一旦心裡喜歡上個女孩子,不想是不可能的。愛情往往是最無理由的,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愛情的火焰一旦燃燒,任何力量都無法撲滅。要麼鳳凰涅槃,修成正果,要麼灰飛煙滅,甚至釀出悲劇。青少年學生早戀問題,一直是學校、家長最棘手的問題,諱莫如深,任何禁止,甚至打壓的方法都是無效的。有一百個理由說學生不能戀愛,但戀愛只需一個理由足夠——那就是愛——雖然那種“愛”僅僅是少男少女心中一種朦朧的愛的情愫。

我深深地愛上了喬靈。

雖然我能找出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來試圖說服自己不能去愛喬靈,但我無法遏制心中的愛火。每天去學校上學,我都不由得在路上尋找巧靈的身影,一直看著她走進學校,走進教室,但我無法表達我對喬靈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愛,只能偷偷地,把對她的愛藏在心裡,從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我常常獨自一人跑出村子,跑到野外,跑到村北的河堤上去。站在河堤上,回望我們村子,回望我們那個土牆土屋的家,說不上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我想讓自己頭腦清醒清醒。

河裡的水,嘩嘩地流。

岸邊的風,呼呼地吹。

天上大塊大塊的雲彩,倒映在水面上,被河水衝破了,沖走了。

河裡的水草,被河水刷刷地衝著,直不起來,沉不下去。

我的心,就是河裡一塊一塊破碎的雲影,就是河裡那一棵棵水草。

我的淚順著河水嘩嘩地流。

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豬,被架在炭火上烤。皮烤焦了,肉烤焦了,心也烤焦了。

資格,什麼叫資格?資格就是配得上,資格就是門當戶對。門不當戶不對,別的全都是扯淡!

王銀,你昏頭了!

王銀,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王銀,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王銀,你就是頭豬!

王銀,你混蛋!

王銀,你不要臉!

……

我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罵自己沒出息,罵自己混蛋!我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我把自己罵得豬狗不如!

這種自罵自的罵法,無異於一種自殘,我感覺不到被罵的痛苦,反而覺得罵得解氣,罵得痛快!

我不罵不行!

彷彿唯有這樣,我才能讓自己清醒,我才能撞爛自己織就的情網,我才能破網求生。

我展開我的想象,把我寫作文時的想象力盡可能地發揮出來。

我想象喬靈知道我偷偷地愛她,想象她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臉上,罵我人面獸心,罵我心懷鬼胎,罵我不懷好意,罵我蛇蠍心腸……

我還想象喬靈奇醜無比,想象喬靈很壞,想象喬靈心靈要多邪惡有多邪惡……只要是不好,我都想象出來。

我想從心裡把喬靈挖掉!就像我從不認識這個人,就像世界上從沒有這個人,我們不是從小的同學,從小我沒見過她!

咬咬嘴唇,我狠命地吸兩口喇叭筒子旱菸,然後掐滅,搓碎,扔掉。

我不能愛喬靈!

事實上,我的所有想象都無濟於事,喬靈還在我們班裡,還跟我是同學。

我很清楚,我唯有考上大學,才可能有資格去追求喬靈,才能去追求我的愛情!

我使勁學習,每次考試我都爭取在班裡數一數二,我就希望以我無人能敵的優秀,讓喬靈對我產生好感。

事實上,這種愛,註定不會有完美的結果,最終我也沒和喬靈走到一起。

喬靈有她的未來,我有我的未來。只是那時候,我和喬靈,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人一生中,都是一片風雨飄搖中的葉子,誰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遇到哪一陣風,也說不定會在一個什麼樣時候,會被風吹向哪裡。

後來,上完小學上初中,初中畢業後,很多同學都下學回家種地去了。喬靈也下學了,但我一直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一直沿著上學這條路往前走,雖然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我一直往前走,一路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到了最後,一頭撞進了一所大學的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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